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睡眼朦胧,一揉眼睛,已是睡意全无。头顶一片繁华,刚想翻身往墙边的柜子旁取书来看,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已入宫了。床之内,墙边上,的确也有一紫檀木雕花柜,上盖一袭月白绸,那美丽的绸缎之下,便是那把筝,那把筝,那把精美无比的筝,那把名叫“长相思”的筝,那个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的男儿送给我的筝,那,寂寞宫墙之中代表了他的筝。我叹了口气,撩开丝缎,那筝,在黎明的曙光与黯淡的烛光下熠熠生辉的筝,那把承载了太多美好回忆的筝,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略带黄色的面板显得端雅大方。筝首与筝尾皆是精致的和田玉拼画——素雅的白玉雕成的牡丹有翡翠叶子点缀,一对鸳鸯缠绵悱恻,梨花漫天飞舞······如同那一天,我又看痴了去。
“听说若是有情人互换筝笛,一辈子都可以相守相思。”他温柔的话语萦绕耳畔,如今斯人不在旁,只有这把筝,能陪伴我寥寥余生了吧。顿生寂寥,随手一拨,是那熟悉的、清丽的、悠扬的弦音。
“小主?”绡帐外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是昨晚的守夜宫女、莲心。
“没事”我盖上缎子,撩开帐子,“莲心,是我不好,吵醒你了。”
守夜宫女的确是个辛苦的活儿,专门受过训练三年,方能服侍宫中小主。夜晚小主若有何事,都必须随时醒来侍候,确切的说,就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她们也听得见。初初入宫,丽珏堂的宫女除了掌事姑姑云瑾之外,便是两位守夜宫女及两位小丫鬟。
莲心许是习惯了,眼圈微微发青,不过,她眉清目秀,却是有几分姿色。
莲心见我看她,低下头去,扑通跪下了:“奴婢有罪,叨扰小主寝安。”
“起来吧,”我本想让她起来坐着,又奈何她诚惶诚恐,“我是自己醒了,不干你的事。”
“谢小主。”
“莲心,你今年多大了?”
“回小主,奴婢方年十七。”莲心战战兢兢。
“倒是还长我两岁呢。”我含笑道,“不知你入宫几年了?”
“奴婢包衣出身,十二岁入宫,从未留头的小丫头做起,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哦?莲心先前可服侍过哪些主子?”
莲心道,“奴婢入宫第一年在内务府打杂,第二年被派到御花园打扫。也算奴婢三生有幸,十四岁时有各宫的姑姑来挑选宫女,被斓贵妃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手下的熏鸽姑姑看重,带回了永寿宫。也就是在那时,奴婢结识了妍心,奴婢与妍心的名字都是太后亲取的。后来,贵妃娘娘瞧着贤妃娘娘,也就是如今的昭贤太妃宫里人少,便把妍心指了过去。而奴婢依旧在贵妃娘娘宫中服侍,那时奴婢与妍心的关系因为朝夕相处所以很不错,情同姐妹,我们也时常来往。如今圣上登基,奴婢不算笨手笨脚,便被太后娘娘指了过来。”
妍心?昨儿那个使劲献殷勤的丫头?比起妍心,我倒更欣赏相对沉默少语的莲心。不过,妍心与莲心虽情同姐妹,但妍心的容貌的确在莲心之上。
“这么说,莲心你与妍心重逢了喽?”我漫不经心,心里已有了计较。
“是,奴婢私心里高兴得很呢。”莲心的脸微微泛红。
“恩。时辰也不早了,服侍我起床吧。”
坐在梳妆台前,我怔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白皙的鹅蛋脸略显清瘦,娥眉远眺如新月弯弯,墨瞳淡淡氤氲,深棕色的双眸似寒潭一般清澈透明,荡漾着凌波般的忧伤涟漪。双唇微薄,如阳光温暖、晨露滋润下的芙蕖花瓣微微湿润,浅浅的酒窝淡淡的笑容。榴齿含香,巧笑倩兮,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没过腰间的青丝仅用七窍玲珑长簪挽起,垂下参差不齐的玉流苏在耳畔,朵朵微绽的百合花骨朵儿是白玉的温润,零零落落,清新素雅。
“今天是各宫娘娘派公公、姑姑们送贺礼的日子,小主想好怎么打扮了吗?”云瑾撩帘入内,微微福身。
“素淡不失端庄就好。”我回眸微笑,“那件湖蓝色并蒂芙蓉戏水鸳鸯天水碧刻丝凌波裙就不错,回裳去拿。”
再回过头,轻抚鬓间长簪,“这支簪子挽发如何?”我问妍心和莲心。
见妍心飞快上前,不假思索地笑言:“我们小主戴什么都好看,更别提这支长簪了!”
我从镜中瞧见莲心那双眸下发青的眼圈,不禁心疼,还没开口,莲心恭谨道:“回小主,奴婢觉得这支簪子虽华丽名贵却又散发出一种雅致的感觉,配着小主清丽的衣裳,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所以甚好。”
我一笑嫣然:“莲心说的不错,若是太素雅落了刻意,让人误以为装扮随意便不好了。”
回裳捧了衣裳过来,“奴婢服侍小主更衣吧!”
“恩。”我回首,“莲心你的眼圈都青了,回去补个觉吧吧;妍心你今晚还要守夜,也去歇着。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有回裳和湘兰就好。云瑾,你去殿外看着,迎接各宫。”
“是。”莲心、妍心、云瑾齐声道,“奴婢告退。”
待换好衣裳,过膝的裙摆下露出藕荷色的百褶襦裙,臂腕缥色轻绡纱,愈发亭亭玉立。
“梳倾髻即可。”回裳拿长簪给我挽发,又在长簪之上插了一对银钗,钗首上各嵌一块碧莹莹翠生生的硕大翡翠,本该对称插的钗子如此插法,倒也绮丽。在耳后簪了两朵略带粉红的芙蓉花,又用些许花钿装饰,戴上翠玉耳环,又薄施粉黛,方才妆毕。
“小主,淑妃娘娘宫里的青筠姑姑来给您请安。”
“哦,去吧。”回裳扶着我入丽珏堂正殿坐着。
“奴婢奉淑妃娘娘之命来给小主请安,顺便给小主捎来几样礼物,望小主笑纳。”青筠俯身笑道。
我莞尔,“回裳,扶青筠姑姑起来。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姑姑喝茶,劳姑姑带我转告娘娘,以表对娘娘的谢意。”我亲自上前,将一个福袋递给青筠。
“奴婢不敢!”当青筠满脸笑着接过福袋时,见其薄薄的,先是一僵,随即又跪下福礼道:“奴婢谢小主厚爱!”因为那里面是两张银票。
“姑姑真是客气!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茶,还得劳烦姑姑自己去寻摸着,姑姑不怪罪吧?”
“奴婢不敢!奴婢还要去给另外宫里的小主请安,就先行告退了,小主见谅!”
“恩,云瑾,好生送姑姑出去!”
我正疑惑,为何淑妃的礼会在皇后之前送来,那不成是因为一个宫里方便么?可这是按位分高低来发礼的,晚宁才应该是第一个啊!
“小主,淑妃娘娘送来绸缎八匹,首饰四匣。这些绸缎可都是浮光锦、软烟罗呢!首饰也是了不得的好!”云瑾笑眯眯捧过来给我看。
我淡淡一笑:“也暂时用不着,绸缎留着两匹,首饰么,挑些我该戴的拿出来,不必太多,其余存入库里记档就是。”
“是,奴婢明白。”
几乎是青筠前脚出,后脚景仁宫里的雅韵姑姑就来了。
“倒是奴婢来晚了,淑妃宫里头到底是快。“雅韵一进门就笑着,不少挑衅的滋味,“小主安好。”
我不动声色,“给姑姑看座。淑妃娘娘的宫殿不就在前面嘛,快一点也是有的,这些细枝末节,姑姑不必在意。”
“小主费心了。”雅韵却不坐下,“奴婢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姑姑知书达理,又如何能和当年齐国使臣相比?何况我不过是小小贵人,要说赵威后,应是皇后娘娘与其相比才对呀。”呵,皇后宫里的一个宫女都如此厉害,我可不能小瞧了去。
“小主通读史书,奴婢拜服。”雅韵说着引出身后的两个端着礼物的小太监,“小主可还看得入眼?皇后娘娘深怕小主嫌弃礼薄呢。”
“怎会?娘娘送礼,青眼有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真受宠若惊。”见一大叠五彩斑斓的丝绸罗缎上,摆着一把白玉刻金丝雕祥云芙蓉如意,触手生温,名贵无比。另外则是两匣子名茶,雪顶含翠。那如意流光溢彩,倒显得其之下同样华贵的绫罗绸缎黯然无光。不过,如意向来成双成对,这把如意明显是对称雕法,那么另外一把如意呢?皇后送一把如意过来,是什么意思?
我虽不解,却只有面不改色,边亲自递过福袋边与雅韵说笑,心下却豁然开朗——蓄意拉拢,这把如意等于皇后抛来的橄榄枝,我若接,便是去景仁宫拿相对的一把回来,就成了皇后的人了;我若不接,就要把如意换回去,就等于敌意皇后!
皇后好深的城府,好神的心思!我心里冷笑。
雅韵走后,又有贤妃、文妃、安妃、香贵嫔、姗贵嫔几人的贺礼送来,皆是绫罗绸缎,钗环首饰,美不胜收,琳琅满目。甚至于本不需要送礼的正五品以下的顾昭仪、吴昭仪、玥答应都送了些许贺礼来意思意思。顾昭仪?我撇见那个住在紫汐堂的女子送来的一对雕花翡翠簪,想起昨日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无奈的笑了。
刚想旋身回暖阁歇息,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岚小姐见了奴婢怎么了?奴婢刚来就见小姐要进去!”
我几乎是鼻子一酸,回眸巧倩兮,果然是熏鸽姑姑!
“耿姑姑!”我忙扶了耿熏鸽坐下,“姑姑让岚儿好等!”
“奴婢不敢。”耿熏鸽笑言,“太后娘娘知道各宫今个儿早上都会来派礼,特特叫奴婢晚些来!果不其然,岚小姐是要累坏了。”
“是呢,岚儿也正奇怪慈宁宫怎连个话都没有,还以为姑母贵人多忘事,把岚儿这茬子忘了呢!”我拉着耿熏鸽的手,熏鸽姑姑是太后的陪嫁丫鬟,太后是我的姑母,小时候随着娘亲入宫,那时掌六宫事的姑母斓贵妃事多,总是熏鸽姑姑来陪我们母女说话儿,母亲更是和熏鸽一块儿长大,因此呀,我也一直把这位姓耿也忠心耿耿的侍女当长辈看。太后呢,也分外对熏鸽好,其实,太后说是姑母,更确切的说,是我的姨母,只是我父亲没有姐妹,便认太后为姐姐,如此而已。
“岚小姐这是什么话,”熏鸽故作佯怒状,“小姐可是太后的侄女儿,太后又怎么会忘了!”
“姑姑!”我撒娇笑,“莫要生气嘛,岚儿就是一句玩笑话!”
“哪里有生气了!”熏鸽喝了口茶,“岚小姐也喝着碧螺春么?太后也挺喜欢,说是清爽,奴婢还是觉得祁门红茶最好喝。”
“那是。姑姑是祁门人,自然爱喝故乡的茶了。”我话锋一转,“姑姑来,姑母可交代了什么没有?”
“那是当然,太后娘娘说小姐不必急着去请安,待三日后给皇后请安后,自会寻时间叫奴婢来请小姐。”
我这才放心,“那便劳姑姑跑腿了!”我见湘兰端着点心过来,便道:“姑姑尝尝这白玉雪花糕,若是觉得味道不错,便带去给姑母尝尝。”
“恩,是不错,岚小姐厨艺愈发长进了,娘娘必定喜欢。还说呢,皇上也必定喜欢!”熏鸽漫不经心的一句赞扬,令我又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不禁有些莫名的紧张。
“姑姑缪赞,又扯皇上做什么,叫人家不好意思!”我也夹了一块白玉雪花糕,只觉清凉中带着椰蓉的香甜,的确不错。
熏鸽起身:“好啦,奴婢就先走了,岚小姐好生歇着!”
“姑姑这就走了?湘兰,再取一碟白玉雪花糕来,并着姑母最喜欢的紫霞冰糕和初雪柳枝茶糕给送去!”
“瞧岚小姐多细腻的心思,做个糕点都取名字,还那么诗意!”耿熏鸽笑盈盈走了。
“姑姑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