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回情流感中心复诊的时候,刘絮由于昨天通宵赶图纸到得比较迟,没想到陶然比他还晚,两人急匆匆进门,还差点儿撞在一起。
陶然脸色不太好,眼下依稀有乌青。
刘絮胡子拉碴,形象也不佳。他硬着头皮打招呼,“嗨。”
陶然没理会,低头就往里走。
刘絮讪讪地跟在后面,失落比尴尬更多一些。
林森和李依依已坐在圆桌前,十指紧扣,看似十分亲密。
江湖招呼大家坐下,还是老规矩,给每个人倒了杯开水。“你们先聊聊。”
原本该亲切交流的四个人,却默不作声。
他们每个人都掩藏着各自的心事,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秘密。
李依依心无城府地一张张脸瞧过去,陶然板着脸,刘絮在看她,而林森在观察刘絮。
陶然避开刘絮的目光,当作这个人不存在。
江湖冷眼旁观,越发觉得有趣。他轻咳了一下,“大家最近怎么样?”
陶然抢着开口,“江医生,我申请换组。”
“一个疗程没结束前,是不能换组的,对疗效不利。”江湖慢条斯理地说。
“如果我非要换呢?”陶然有点不讲道理,她实在不想再面对刘絮。
江湖呵呵一笑,啜口茶,“据我观察,你们四人之间的交互疗法还是起着一定的作用。”他眼角扫过陶然和刘絮,还有林森同李依依。
陶然不以为然,“对于某些人,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会把他当作抗体排斥。”
刘絮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好了,我们进入下一个阶段‘一对一诊疗’。这是私密的、针对性的诊疗,我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病情状况,来制定一种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方法。”
“我先来,”这回林森抢在了前头。
李依依和他一击掌,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加油!”
林森郑重地点点头。
江湖把他带进里屋,合上门,笑眯眯地,“看来你和李依依相处得不错。”
林森却愁眉不展,他把玩着手指,沉默不语。
“别拘束,想说什么都可以,只有说出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才能对症下药。”江湖温和道,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有很深的心事。
林森终于说出口:“我一直在更新她的物质清单,update everyday……但是升级速度远快于我的软件系统,更快于我的收入增长速度。”
江湖想了想,“她自己都没有更新,你又是何必呢?”
林森抓抓头发,表情有些许不自然,“她喜欢我的大方,所以我必须把我毕生的大方都展露出来。”
“于是就成了……大方强迫症。”江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仅如此,”林森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我还有一个可怕的发现,自从与她相恋后,除了财富之外,我的智商也在急剧下降。这简直太恐怖了。”他心有余悸地说。
江湖在纸上圈圈画画,似笑非笑,“林森,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爱她吗?”
“啊?”林森被他问得一愣。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应该是爱的吧。”林森微一沉吟,“否则我也不会为她一掷千金了。”
江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晃动了下,“那你再想一想,你究竟是真的爱她,还是只不过因为她是你第一个相恋的人?”
一针见血。
林森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江医生,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想我对她是……”
江湖打断他,“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用说给我听。”
“谢谢你江医生,”林森由衷感谢。
“帮我叫下一个进来。”江湖淡淡勾了勾唇。
林森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他脚步轻快,声音响亮,“下一个该谁了?”
“我我我,”李依依连蹦带跑地闪进房,还不忘对林森抛个媚眼。
林森状态随意地靠在椅子上,刘絮发现了他的变化,“看来江医生对你影响很大。”
“也对也不对,他并没有干涉我,只是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林森微微笑了笑,脸上逐渐焕发出光彩。
“一会儿我也得让江医生给我好好治治。”刘絮若有所思。
“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利用一下?”林森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刘絮不明所以地看他。
林森朝一直坐在房间另一头发呆的陶然努努嘴,拍拍刘絮的肩膀,示意他努力争取,自己去了别处。
刘絮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有足够的勇气再度面对陶然。之前的教训太过惨痛,他怕重蹈覆辙。
“我们能谈一谈吗?”这回他改了策略,尽量真诚。
陶然仰起头,眯了眯眼,倒也没有咄咄逼人,“还有什么好谈的。”
刘絮眼中温柔的笑意就这样一丝丝地透出来,“你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和以前一样。”
陶然面无表情,“你以前和将来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
刘絮音色温和醇厚,“陶然,你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陶然毫无征兆地发火,“我不需要什么机会,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就是离我远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刘絮再度铩羽而归。
林森听到这里的吵闹声,忙快步走回来,“怎么了,有事不能好好说吗?”
刘絮脸色灰白。
林森一看他灰溜溜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失败了。他除了摇头叹息,还是摇头叹息。
房间内的李依依正在接受江湖的“一对一诊疗”。
她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人们都说爱情不能拿金钱来衡量,可我真的不知道,那又能拿什么来衡量爱情呢?”
“这么说吧,”江湖点拨她,“你想一想,如果一个身价上亿的人为你投掷十万,和一个身价十万的人为你投掷十万,谁爱你更多一点呢?”
李依依摇头晃脑地寻思一番,笑了,“那还是用金钱来衡量爱情呀。”
“但意义不同。”江湖正儿八经地说。
“那您觉得,什么是爱情?”李依依眸光微闪。
江湖目光平和温润,“爱情嘛,和鬼差不多。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此话怎讲?”李依依被他说糊涂了。
江湖疲惫地揉了揉鼻翼,“爱情,是个专家都无法破解的难题。”
李依依淡笑,“您……应该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吧。”
江湖自嘲,“我那叫久病成医。”
李依依被他的幽默逗乐了。
江湖站起身,看向窗外,无法掩饰眼中掠过的一丝淡淡哀伤,“我第一个老婆跟一个男人跑了,我第二个老婆跟一个女人跑了,最后一个老婆谁也没跟,但还是跑了……”
李依依哑然失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位的经历远比她要复杂。
江湖是专业的医生,很快换回位置,“不说我了,还是继续你的事。”
李依依面带愁容,“我从前不跟人跑,只跟钱跑,我是不是错了?”
“当你还没遇上爱情的时候,你这样无可厚非,”江湖弯弯唇,和颜悦色道:“而当你遇到爱情后,你还这样做,便是大错特错了。”
李依依深思了许久,脸上终于绽开舒缓的笑。
“替我把陶然叫进来。”
李依依欣然道:“没问题,江医生,我还是要说声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是身为医生的职责。”江湖泰然自若地笑。
李依依唤了几声陶然,她都没反应,只能走到她身旁,再大声叫一次,凑得太近的缘故,陶然被吓一跳。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李依依嘟囔。
陶然没敢接话,方才回荡在她脑海中的全是刘絮说过的话。
“你似乎很紧张。”江湖观察了她一会儿。
陶然从进来开始便坐立不安,神情局促。
“放轻松一些,我又不会吃人。”江湖笑着说,但陶然还是焦躁不已,心定不下来。
江湖皱眉略思索,“这样吧,来试试这个方法。”他示意陶然躺到沙发上去,陶然警觉地看他。
“有警惕心是好事,不过千万别把所有人都当成是坏人。”江湖眼底有很深的笑痕,摆明了就是笑话陶然。
陶然脸一红,她确实多虑了,忙听从吩咐脱了皮靴躺倒在沙发上。
江湖打开电脑,放了一段音乐。
这是陶然第一次来诊所听过的那首曲子,舒缓宁静。她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
江湖轻声说:“你需要沉静下来,彻底地放松,然后你会发现一个隐秘的自己。”
陶然听话地闭上眼,心情逐渐平静,神色也舒缓下来。
一丝金色的光线从窗口斜射进来,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竟是久违的阳光,给这座城市带来暖意。
江湖缓慢地说话,尽量引导她,“我们总会遇到那么一些人,能让你感觉浑身温暖,满心喜悦,也许不太长,但总有那么一刻,哪怕那么一小会儿,你会以为他就是全世界,对吗?”
“嗯……”陶然神情专注。
江湖继续问:“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有吗?陶然问自己,然后坚定地回答:“有。”
时光倒退回十年前。
十五岁的陶然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扎着马尾辫,穿着朴素的校服,面容清秀,身材还没长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讲台的位置。
音乐老师陈霄正在弹钢琴,眼中有醉人的温柔光芒,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黑白琴键上,也将他蒙上一层金黄色的神秘色彩。
那天
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
开满山网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
为年轻歌唱
走吧
女孩
去看红色的朝霞
带上
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这是一首老狼的《恋恋风尘》,他边弹边唱,干净修长的手指弹奏着琴键,嗓音好听富有磁性,加上他本身长得清瘦俊朗,气质略带忧郁,更是俘获了全班女生的芳心。
屁颠是陶然的同桌,手中拿了把吉他,瞎拨弄着,陶然怕他打扰陈霄的演唱,忙拍掉他的手,示意他专心一点儿。
屁颠吐吐舌头,到底是收敛了许多。
陶然听得如痴如醉,坐得笔挺,一动不动,眼中只看得到多才多艺的陈霄。
直至下课铃声打响,陈霄还在忘我地歌唱。
其他学生起身一哄而散,没走开的也颇不耐烦地催老师下课。
只有陶然,依然呆呆地安静地坐着,调起自己的每一根神经用心聆听。
尽管,陈霄的歌声已经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陶然就这样迷上了陈霄,无法自拔。
万物复苏的春日,她躲在人群中痴痴地看着陈霄骑着单车从远处行来,笑容明媚洒脱,比和煦的阳光还要温暖几分。
暑气逼人的夏日,她放弃在家中避暑度假,选择参加声乐比赛,只为有更多机会了解她的音乐老师。
金桂飘香的秋日,她采摘了许多桂花晒干做成香包偷偷放在陈霄的办公桌上,只因为他曾经无意间提过一句桂花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香味。
天寒地冻的冬夜,她窝在被窝里看几页书,想起陈霄的时候,就打开日记本写下对他的思念。
整整三年。
陶然在江湖的引导下逐渐倾吐出埋藏在她心中多年的秘密。她在和缓的音乐声中不再保留,断断续续地说,“高中毕业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我都会在突然之间想起他……我没办法爱上其他人……没有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没人能取代我脑海中的那个他……可是,我也不会去找他……我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
音乐声戛然而止,陶然也睁开了双眼,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拘谨。
“那个音乐老师,你还爱他吗?”江湖摸着下巴,歪着头问她。
陶然一怔,“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爱情长啥样吗?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红的绿的?肥的瘦的?”江湖戏谑道。
陶然不确定地说:“都不是吧。”
江湖几不可察地叹气,“幻想是爱情中的大忌,其实你爱上的只有爱情,而不是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翩翩君子指不定成了个杀猪的?贩毒的?倒卖地沟油的?”
“所以,我不会去找他。”陶然微微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他的话。
江湖扬了扬眉,“其实一切都没想得那么严重,再美的爱情到后来不也就是俩人坐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剧嘛。”
“那我该怎么办?”陶然焦头烂额地问,感觉自己已无可救药。
“学学刘絮吧。”江湖挑一挑眉,“对待爱情,有时必须举重若轻。”
这回陶然可不乐意了,她倏然站起身,嗓门也大了,“江医生!您这都什么偏方啊!”
“不偏啊,刘絮爱泛滥,你刚巧爱无能,按我的诊断,你俩可以互为药方,互相治愈!”江湖脑中忽而灵光一现。
陶然彻底怒了,“我看是断肠毒药吧!”她愤然推开椅子离去。
刘絮还在外面等候,见陶然面色不悦地走出来,想要叫她,但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陶然目不斜视,与之擦身而过,形同陌路。
刘絮等了半天也不见江湖叫他,急了,自个儿跑了进去。
江湖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见是刘絮,也不说话,继续整理文件。
刘絮笑眯眯的,“该轮到我了吧,江医生,你有没有见过我这样的,明明病入膏肓却浑然不知的?”
“你有病吗?你不是挺专一的吗?”江湖半是嘲讽,半是认真。
刘絮羞愧地笑了,自嘲道:“我还真希望我专一呢。”他抓起江湖的手放在胸口上,“您不救治的话,我就死路一条了。”
江湖怪叫,“快放开,我可不想让人误会。”
“我说真的,江医生,你不救我,我迟早完蛋。”刘絮神情颓然,艰涩开口。
“那么严重?”江湖终于把手拿了回来。
“其实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花心有什么错。我在情感道路上百战不殆,从未落马……直到有个人让我突然感觉到疲惫,力不从心,任何的技巧、花招乃至我的真情,都失效了……”
江湖笃定道:“你说的是陶然吧。”
刘絮小鸡啄米般地不停点头,还不忘拍马屁,“江医生就是不简单,一眼就看出问题在哪儿了。”
江湖斜他一眼,“有种人虽然谈过无数场恋爱,可他偏偏就是最不懂爱的那个。之所以无数次的恋爱,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爱过。”
“好复杂……”
江湖摊手,“一点儿都不复杂。”
刘絮想了想,“认真,我就输了。”
江湖笑了,“一直认真,你就赢了。”
刘絮是个聪明人,顿悟。他凝眉思索了会儿,走到江湖身边,满眼真诚,郑重其事道:“江医生,我想知道陶然的病因。”
江湖低低一笑,忽然收起眼中的笑意,面露难色,“作为一名专业的医生,我是不能透露病人的资料给你的。”
刘絮的脸顿时垮下来。
“但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希望你和陶然都能尽快痊愈,我相信你能够帮到她。”江湖眼神格外灼然清亮。
刘絮激动地轻握了下他的手,“谢谢江医生。”
江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的治疗到此为止,接下去就看你的了,年轻人。”
刘絮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就在刘絮同江湖相见恨晚,聊得投机的时候,林森给他发来短信:陶然已经走了。
刘絮黯然回复:我知道。
林森本来还想等他一起,但李依依一直在催促,他就和刘絮打声招呼:那我和李依依也先走了。
李依依像是想通了什么精神亢奋,林森虽听了江湖的一番话豁然开朗了,但因为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情绪有些低迷。
“亲爱的,你等我下。”李依依把包甩给林森,去了洗手间。
林森站着等她,站累了就单手撑在前台。
前台MM唇角微微上扬,招呼每一个经过的病患。
李依依动作有点慢,林森等得百无聊赖,摸出手机玩数独游戏,一开始还挺顺利,进入超级复杂的难度时,有点力不从心,他苦思冥想,眉头紧皱,怎么都解不出来。
一位长相平平、身材干瘪的戴眼镜的女子匆匆挤到前台登记,看来也是来报名治疗的。
前台MM递给她一张表,让她详细填写各项资料。
她写到一半水笔写不出字了,就随口问旁边的林森,“哥儿们,有笔吗?”
林森头都没抬,“没有。”他正忙着解题,没空搭理她。
那女子瞥一眼他的手机,眉飞色舞地勾唇,“三!”
“为什么?”林森好奇地问,他思考了半天都解不出题来,她怎么才看一眼就知道答案。
女子表情酷酷的,“你用假设法来算,比如这里……然后……最后……所以得出的结论就是三。”
林森顿时茅塞顿开,兴奋地搓手,“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其实他对数字也是很敏感的,但今天进了死胡同,怎么都出不来,幸亏被她拽出来,否则解不开这道题,他一晚上都睡不好。
过关以后,林森这才有时间端详面前的女子,她留着齐耳短发,比李依依缺少女人味,身材高且瘦,不像李依依那样凹凸有致,衣着朴素,不像李依依有品位,但她眼神清亮,聪慧过人,神情专注,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他对这名女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敬佩,有欣赏,有恍惚,好像还有点想探究她的冲动。一念之间,他眼角瞟向她正填写的那张表格,水淼,联系电话是……他默念几遍,记在了心里。
李依依终于从洗手间回来了,重新打理过妆容,容光焕发,但她不晓得就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分钟里,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