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天禧六年,骠骑将军府传出的大消息,轰动京城众多纨绔膏粱的耳目,很快便有各种传闻传出,譬如“少将军一见董二小姐,惊为天人,不娶到手誓不罢休”;又如“董大小姐醉心佛学,不愿成婚,未免家族受责难,二小姐大义替姐出嫁”;再如“有神算披卦,少将军命里有难,非董二小姐这般凶悍难以镇住,骠骑将军爱子如命,故而换人”。
各种传闻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情节之曲折离奇,行事之惊世骇俗,令人感慨,此处暂不多表,总而言之便是,花名在外的孟煜少将军即将迎娶的美娇娘,从董家的大小姐换成了二小姐。
……
这一日,“醉仙居”的二楼雅阁内,孟煜一手支着腮,一手摇着折扇,无奈地望着张乔接连举杯往嘴里倒酒。
“咦?你做什么不喝?”张乔抬头望了孟煜一眼,见他身着水蓝长衫,面若冠玉,不禁有些酸涩道:“我比你也差不了许多啊。”
孟煜一愣,过了一刻才明白过来,他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董秀秀并不是个看中皮相的女子,况且事情也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只是诸多机缘,才将我同她推作一堆。”
张乔望着窗外花红柳绿,黯然道:“早前听人说起那董家二小姐如何泼辣,我还曾一同嘲笑,不想只见了一面,便差点将自己赔进去,见你也中意于她,我心中还好一番不快。
孟煜奇道:“我何时说过中意她?”
张乔瞥了他一眼:“你见到她时总会面带笑意,与往日游戏的模样截然不同,难道自己不察觉?”
……
孟煜回到府中时已是斜阳西沉,刚绕过照壁,便见孟广山在院中踱步。
“回来了。”孟广山道。
“是。”孟煜应声,又望了身旁的老管家一眼:“被那张乔拉着问了许多话,无趣得很。”
孟广山道:“你同董家那亲事,现在京城人尽皆知,想来是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知晓这一回该不该依着你。”
孟煜懒懒道:“无妨,左右他们平时说得也不少。”
孟广山叹了口气,吩咐管家去庖房看看饭菜备得如何。
管家走后,孟广山转身缓缓向厅堂踱去,孟煜跟在后头,只听孟广山问道:“那些书看过没有?”
“嗯。”孟煜低声道:“布放周密,只是兵力上,我们怕是应付不来。”
孟广山道:“这是先前的计划,我原先还想在‘岳岭’布置兵力,以切断他们的去路,不曾想如今我们能掌控的兵力锐减,计划怕要作些更改。”
孟煜思索道:“听说赵启德的禁军长位子也交了出去。”
孟广山道:“禁军这部分如今只剩下梁勇,八支禁军中,以他这支人数最多,且植根多年,司徒云想要换了他,怕也得掂量一番。”
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孟煜:“我收到消息,司徒云已立下太子。”
孟煜顿了顿,
孟广山又道:“依照我雍国的规矩,为防储君纷争,所有皇子均在宫中起居,于幕后学习政务,不得与朝臣会见,直到帝王择优立下太子,这个规矩才可废止。不过,司徒云近日行事突变,恐怕太子早已定下,只是秘而不宣。”
孟煜点点头:“京城禁军作如此大的调整,怕也是他的主意,如今一些新政的推行,使得国内渐有兴盛之意,他应是厉害角色。”
孟广山有了些怒气:“殿下是先帝子嗣,天定帝王,那司徒云父子不过是乱臣贼子,怎么由他们如此下去。”他愈加激动,说完后方觉自己失态,只得自行离开。
孟广山气冲冲地回到自己院中。
“老爷。”
“嗯……”
他径直走向房间,低着头,没有留意到向他行礼的几个婢女正面露慌张神色。
推开房门,孟广山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呆愣住,只见原配李氏正坐在凳上,四周满地碎布片,墙角还扔着一件没有完全剪碎的衣裳,李氏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她怒目圆睁,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孟广山回过神:“你这是做什么?”
李氏叫道:“你还让人给我做了衣裳,为了他娶亲,我还得穿着新衣裳,强颜欢笑……”
孟广山慌忙呵斥院中的婢女退下去,远离宅院,他关紧房门,压低了声音,怒道:“你不要命了吗?”
李氏咬牙切齿道:“我忍了十七年,每日都要见到他,每日都会想起我那可怜的宏儿,被你带到宫中替他送死……”
孟广山浑身颤抖:“给我闭嘴。”
“可怜的宏儿,满身是血,他才两岁。”李氏涕泪横流:“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忍心送他去死?”
孟广山一巴掌打在李氏脸上,那李氏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却失心疯般地大笑起来:“宏儿,看你的爹爹如今成了什么模样,整日望着那个取代你的人,做着白日梦,他早就忘了你的惨死。”
孟广山龇目欲裂:“你再嚎叫,我便永远不将宏儿的墓地告诉你。”
李氏一下噤了声,她抬起头,仇恨地望着孟广山。
……
董府。
想着婚期临近,董秀秀每日必做之事便是唉声叹气,如今她也不能偷偷溜出去逍遥,只得在花园里转悠,转够了便搬张榻来,躺到池边发呆,这些日子,池中鱼儿都被她喂肥了不少。
“秀儿……”董映春沿着池边走过来。
董秀秀无精打采地抬头应声。
董映春坐到她身旁,抚着她的头:“我明日便要出府了。”
董秀秀连忙坐了起来:“爹爹都安顿好了?”
“嗯,在城外找了住处,我去看了,是个极少有人打扰的好地方,爹爹还从外地找了稳婆和郎中留在那里,保我同孩儿的周全。”
董秀秀长舒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董映春望着她,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现,吓得董秀秀连忙拾起帕子替她抹眼泪。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姐姐对不住你。”董映春哭道:“害得你嫁入将军府。”
“这是我的主意啊,爹娘都准了,姐姐不必自责。”董秀秀笑道:“况且我同那孟煜已是约法三章,字据都写下了。”
董映春惊慌道:“什么约法三章?”
董秀秀怕她担心,也不回话,哼哼哈哈地糊弄过去,只说着要她好好养身体,生个白胖的外甥出来。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便到了骠骑将军府向董府迎亲的日子。
天还未亮,董秀秀便被人拽了起来,愁眉苦脸地任凭众多婢女围着她梳妆。
“小姐,小姐。”
董秀秀微微斜过眼睛,只见秋棠捧着凤冠霞帔欢跳着进来,向她笑道:“小姐,这些真好看。”
董秀秀无精打采道:“要不赠与你,你也替我出嫁?”
秋棠吐了吐舌头:“大喜日子,小姐就别开玩笑了。”
董秀秀又叹了口气,只盼时辰慢些过才好。
忙了一个时辰,董秀秀终于梳妆好,正想着能不能再去床上躺一会,母亲庄氏抹着眼睛走进来。
“秀儿……”望着明媚如花的女儿,才喊了一声,庄氏便哭了起来,董秀秀连忙扶她坐下。
“若是在那边受了什么苦,万不可憋着,回来告诉爹娘……”
“女儿知晓。”
“过去以后,没有爹娘宠爱你,凡事小心……”
“女儿知晓,娘莫要担心我,多照看姐姐那里。”
“爹娘对不住你……可实在是没办法……”
“娘说什么呐。”
母女俩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再也拖延不得,庄氏才将凤冠给董秀秀戴上。
那凤冠一层层堆砌着珠宝,压得董秀秀脖颈都快断了,还没来得及叫苦,只觉得眼前一片暗红,庄氏已是哭哭啼啼地给她盖上了红盖头。
天色渐渐明亮,通往董府的路上,人多了起来,两旁临街的酒楼,二楼上坐满带着面纱的女子,据说因着这些大家女子想再偷偷望一眼少将军,路旁的酒楼早早便被人预订了席位。
这当中有个蓝裙女子,一声不吭,腰背挺得笔直,粉拳紧握,半晌才松开,身旁的婢女给她斟了茶,她撩起面纱,浅饮一口,竟是陆馨柳。
这时一阵动静传来,那婢女轻道:“小姐,看样来了。”
陆馨柳连忙伸长了脖子望去,只见远处,骠骑将军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董府这边走来。
打头的数十个乐人摇头晃脑地敲锣打鼓,十二个威武的轿夫抬着花轿,前后跟着的数百个仆从,两两一排,都是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女,队伍中间,孟煜身着绣着金丝的红色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姿容绝代,直把围观众人看呆了去。
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董府,只见董府门前装饰得一片光鲜,“必必剥剥”的爆竹声响得十分热闹,过了一刻,喜婆将头顶红盖头的董秀秀背出门,跟在后头的庄氏泪珠儿还挂在脸上,董如海见了赶紧替她拭去,拭着拭着,自己也忍不住伤心起来。
孟煜见了,宽慰道:“岳父、岳母,我孟煜定会好好对待秀儿,还请二老放心。”
董如海未曾料到孟煜还会这般客气说话,连忙回道:“小女便托付于少将军了。”
孟煜作揖行礼,一挥手,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回头向将军府走去。
待到董秀秀同孟煜拜完堂,被送入了洞房,天色已是不早,将军府中,婢女侍从忙碌成一团,宾客陆陆续续、络绎不绝地登门,除了低品官员,上至陆相,朝中重臣大多赶来道贺,想来孟广山虽已卸下兵权,但他随先帝征战多年,厥功至伟,至今朝中百官无人敢轻看。
“骠骑将军好福气啊,少将军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各路来宾说着吉利话,孟广山身着盛装,在门口笑脸相迎,只是他独自一人,身旁未见原配李氏,不免有些怪异。
暮色微现,喜宴终于开始,孟广山走上前,简略说了几句,正要招呼众人喝酒吃菜,老管家突然慌不择路地跑过来,不等他开口,一阵笑声响起,数十个高大威猛,身着禁军服饰的侍卫走了进来,当中站着一个浓眉长眼,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众人一见,吓得纷纷跪地叩首:“吾皇万岁。”
来人竟是雍国当朝皇帝司徒云。
司徒云走到孟广山身旁,将他扶起:“骠骑将军无需多礼。”又向周围众人道:“你们也平身吧,不必拘谨,朕此番微服出宫,也是为了来骠骑将军这里喝杯喜酒,热闹热闹。”
孟广山慌忙谢恩,将司徒云请上上坐,不想司徒云刚迈了一步,突然像想到了什么。
“瞧我这记性,既然陆相、骠骑将军都在,我便给众爱卿见一见太子,他今日也同我一起来了。”
众人都愣住,只见司徒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走上前来,他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孟煜:“孟兄,我们又见面了。”
孟煜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抬头,震惊地仰望着那个站在他面前之人:“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