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一号,礼拜三,晴。
这是满怀信心,值得纪念的一天。
哦,对了,陈志泽来这里已经五年了。
五年里,他总是一帆风顺,一鸣惊人,混的一家体面的大公司,幸得一群温文尔雅的同事。
远见卓识的他,在四九城五环外,买下了地铁旁边,安静的大两居。
还有一个女朋友,总是那么的知书达理。
每天早晨,他都会开着加长的大Limo上班。就连早餐,也必须是顶级的米其林七星餐厅。
……
“所以,大CEO,什么时候回来呢。”电话那头传来陈天赋的声音。
“快一点,大年三十。晚一点,初一。”陈志泽道。
“不愧是出版社的金领,这假期,紧跟党中央指示。”
“少贫,我有个会议,回头聊。”陈志泽刚一挂断电话,前面电梯快关了。
“等等,等等!”陈志泽大叫两声,电梯门口那人看了陈志泽一眼,按住电梯。
“谢谢。”陈志泽好不容易赶紧去,里面挤了七八号人,面带不耐。陈志泽在门口找了个位置,站好。
九点,准时打卡。陈志泽吃着早餐,往办公区走去。
今年二十八岁的陈志泽,毕业于一所三本大学。从事互联网行业的他,来这座城市已经五年多了。
他所在的公司是个出版社,听着挺高大上,做的全是互联网的活儿。在这个有着两千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干他这一行的人多如牛毛。
这年头,传统行业日益落寞,什么出版杂志之类的行业,都在走下坡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互联网干掉。
有实力的公司都开始布局,互联网,游戏,影视,多方面发展,总有一个能做起来的。陈志泽在公司里,就负责互联网的第三方业务。
陈志泽做了五年,从一个小职员,做到销售部的经理。同他一块儿开始工作的,有的已经是总监,有的已经出来开公司了。
陈志泽心里曾经也不平过,后来看淡了。论能力,陈志泽比不过那些应届大学生,论关系,他也不是那些本地人的对手。
没事儿的时候,陈志泽也研究下市场行情,干他们这一行的,能力不重要,但对市场一定要了解,什么时候风向变了,得及时调整。
别的不说,前阵子下达的那个互联网整顿条例,就让好几个合作公司倒闭了。公司发出去的帐还不上,现在还记着亏损。
路过前台的时候,人事喊了一句,陈志泽,有你的快件。陈志泽回过身来,咬着手抓饼,在一堆快递里找自己那份文件。
文件翻出来,是一封EMS快递,陈志泽扫了一眼寄件地址,是老家发来的。
陈志泽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快件,到工位上坐下,陈志泽放下包,双手拆开快件。
一小截红色卡片露出来,陈志泽将整张卡片抽出来,是封婚礼请帖。
“谁要结婚了?”陈志泽有些意外。
陈天赋?没听他说过。郭晋?有可能,上次回去的时候,他说自己找到了对象,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陈志泽心里盘算着,打开请帖,左边是一个巨大的“囍”字,右边写着邀请人的名字,邀请人旁边,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
陈志泽看了新郎名字,姓全,不认识。又看了新娘的名字,身子顿了一下。
他盯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看着,低着头,不说话。
“陈志泽,总监叫你去他办公室。”门口有同事说道。陈志泽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有些慌乱的将请帖塞进抽屉里。
总监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沉着脸,看着陈志泽进来,没有说话。
陈志泽进屋后将门带上,把文件放在桌子上,退后两步,站在那里等着。
平静的气氛在一分钟后打破,总监站起来,拍着桌子冲陈志泽大骂:“你个废物!连个策划书都不会写,看看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
他操起桌上的文件,看也没看,“啪”的向陈志泽砸来。
陈志泽没有躲,文件砸在他头上,纸张飞出来铺了一地。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从上次承接业务的公司破产,总监被总经理批评之后,他就开始冲人发火,负责业务的陈志泽首当其冲。
“这次和**的业务再谈不下来,你就收拾东西滚吧!现在,给我,滚出去!”总监指着门口,口水都飞溅到陈志泽脸上。
陈志泽没有说话,弯身捡起地上的纸张,转身出了办公室。门口,附近的同事都望着他,看见陈志泽出来,大家连忙低头敲击键盘。
陈志泽面无表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旁边传入陈志泽的耳中。
陈志泽没有理会,公司里向来不缺少八卦,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自己。他盯着电脑,脑子开始疼了起来。
怎么写,如何写?策划书是部门会议一致通过,分管公司的总经理签字,财务审批下来的。
难道写领导识人不明,销售部没有战略眼光?还是说,领导将业务外包到亲戚公司,以公肥私?
陈志泽敢保证,他要真这么写了,明天总监就会让他递交辞呈了。
陈志泽想要抽烟,在口袋里搜了一下,想起烟昨晚抽完了,今早忘记买。索性不抽了,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陈志泽加班到了九点,文档上的东西删了一遍又一遍,陈志泽最后看了一眼,确定保存。
从公司里出来,陈志泽紧了紧衣服。BJ的冬天很冷,他每天下班要走二十分钟的路,到地铁站乘车回家。
车厢里空气混杂,劣质的香水,带油的煎饼,还有散发着酸味的牛奶气息。
所有人挤在狭小的车厢中,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拥挤着,挣扎着。
混乱之中,陈志泽听到有小孩的哭声,年轻的母亲在那里哄着,哄不下来,就大声骂着威胁他。
陈志泽皱了皱眉头,有些烦躁,侧过脸看到旁边的女生。女生似乎失恋了,流着泪,一直对着手机说着什么。
远处,乞讨的老人端着破碗,放着音乐向这边走来。陈志泽看了他一眼,硬生生的往后退了一步。
狭小的地铁中,上演着一出人生百态。这一座巨大的城市,空旷,冷漠,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一层隔阂。
换了三趟地铁,陈志泽走了二十分钟到家。
开门,进屋,陈志泽连鞋都没换,直接软瘫到床上。
房间里很黑,他没有开灯。女友前几天才搬了出去,几十平米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
陈志泽有一个女友,在一次工作中认识,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性格比较合适,就在一起了。
前阵子女友告诉他,那个亲戚没来。买验孕纸检查了一下,有了,陈志泽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儿,女友却突然出差。
躺了一会儿,陈志泽饿了,打算起身做点东西。手机震动起来,陈志泽看了一眼,是奶奶。
“喂,奶奶。”陈志泽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一只手接着电话,一只手在床下找到拖鞋将脚塞进去。
“志泽,下班了吧。你声音怎么这么沙哑,是不是感冒了?”老人家关心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陈志泽这才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有点黏腥。在BJ呆久了,他也患上了咽喉炎。
“没,刚回家,休息了一会儿。”陈志泽换了只手拿点话,走到厨房,摸索着打开了灯。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啊,马上要过年了,你今年回来吗。”老人家问道。
“要,要回来,我们放的比较晚,三十那天,应该能到家。”陈志泽接了一杯水,一边喝着,一边靠在厨台上。
“怎么放这么晚啊,你爸他身体又差了,他呀,就是放心不下你。”老人家絮絮叨叨。
陈志泽没说话,奶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那边还有钱吗,没钱了就告诉我,奶奶给你偷偷存了点钱。”
陈志泽买的这套房花了将近一百万,差不多四十来万的首付,每个月要还将近四千五的月供,一半工资都给银行了。
“我这边钱够。倒是我爸的身体,你帮忙多注意下吧。”陈志泽静静等老人说完,才开口说道。
聊了几句,陈志泽将电话挂断,打开冰箱翻找了一下,发现偌大的冰箱里孤零零躺着两桶泡面。
陈志泽不喜欢吃泡面,但这个时间点他又不想出门,于是将方便面拿出来,撕开取出调料包,配好之后转身去烧水。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陈志泽将水壶接满,插上线烧上,低头看了一眼,是女友的短信。
“孩子我已经打了,我想了想,我们之间还是不合适,我找了个工作,不在BJ,不要来找我,我想安静一下。”
陈志泽静静的看完,忽然操起手机,猛地扔到墙上。
啪!
脆弱的手机瞬间四分五裂。
陈志泽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十根手指插进了头发中。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五年里,第一次发这么大火。
静静的蹲了一会儿,陈志泽出门了。
夜里十一点,旁边的小卖部还没有关门。陈志泽买来一提啤酒,六罐,装了一口袋,提着啤酒上了楼顶。
夜里的风很大,混杂着沙尘,吹在身上很难受。陈志泽坐在楼顶的边缘,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一边喝着,一边眺望远方。
那里灯火通明,一眼望去,是数不清的楼房。再往外,是一片漆黑,除了刚竖立起来的楼房,剩下的只有黄沙弥漫的荒芜,毫无生气。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一号,礼拜三,阴。
这是诸事缠身,情绪糟糕的一天。
他叫陈志泽,毫无志气的志,毫无禄位的泽。
他来这里五年了。
在外人眼里,他总是一帆风顺,一鸣惊人,混在一家体面的大公司,拥有一个漂亮的女友,还买了房。
他们不知道,为这套五环郊区外,墙上脱皮的破房子,父亲卖了老家的旧宅,搬到了农村,还向二伯借了十多万。
他们不知道,父亲得了肿瘤,虽然做了手术,但身体一直不行,每个月都需要大量的药物维持健康。
他们不知道,自己阿姨没有工作,姐姐刚刚结婚怀孕,每个月的营养费都是从父亲工资里扣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女友提出分手,和一个追了她三年的大老板在一起。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陈志泽从怀里掏出请帖,上面印着新娘的名字。林静,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爱了恨了八年的女生,终于结婚了。
陈志泽看着,眼神平静而麻木。活了三十年,到头来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风突然刮了起来,旁边放着的易拉罐被吹的飞起,陈志泽瘦弱的身躯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请帖在狂风下,突然飞了起来,陈志泽伸手去抓,抓了个空,身子被风吹着,向前一个趔趄。
落空的感觉传入陈志泽脑海,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道玻璃,还有防护栏。
陈志泽大脑一片空白,忽然感觉一阵轻松。
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