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周一，名字有些怪异，她们家小姐给她取的，为何这么叫，她从前也不懂，后来小姐有了周二，周三，她就明白了，小姐比较懒。
此刻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的气管被大黑狗咬断了，血流如注，就算是她们家小姐回来恐怕也缝不上了。
小姐……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人颂神医小姐的女子来。
那个母亲奶大的孩子，跟她同岁，跟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子。
不记得哪本书里，可能是经书吧，反正她们都在家庙里长大，应该也没有别的书了。
不管它，总之她记得书里有这样四个字：“一奶同胞。”
既然小姐跟她同样吃母亲的奶长大，那就是一奶同胞吧，书里还说，一奶同胞，就是最亲近的人，应该相互扶持，同生共死。
风还在继续，天越来越冷了，大黑狗龇着牙被人牵在手里，周一躺在地上，但她也明白，这些人是不会救她的。
因为这些人是小姐的敌人，不会跟她相互扶持。
她眨眨眼，思绪回到八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春季，后山遍地嫩绿，野花飘香，她和小姐躲着掌庙娘子，到后山挖了一筐荠菜。
因为庙里的食物都是有限量的，她从来没吃饱过，不过不知道小姐吃不吃得饱，反正从没听过她喊饿。
当然，她也没说过别的话，庙里的人都说她是哑巴。
那天她们满载而归，一路上都是高高兴兴的，可回到庙里，感觉就不那么一样了。
往天，本应该躲在小院门口接她们的母亲，今日却没在那里。
小姐看着她目光带着畏惧，小姐胆小，见到陌生人也是这样的目光，她没在意，也没想过，哑巴都是敏感的，那目光不是畏惧，应该是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所以担忧。
她们没见到人，可也不敢喊，因为掌庙娘子住的地方，离她们不算远，且她耳朵还特别长，坐在大殿里都能听见母亲和她跟小姐说的悄悄话。
当时她也很羡慕她有这个本领的，还以为是经书看的多了修炼成仙，所以她很喜欢看经书，希望有一天能有掌庙娘子的本领。
后来在三太太院子里住下来，她终于有了那种本领，才懂得，有一种小人叫做眼线，有一种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叫隔墙有耳。
母亲并没有失踪，而是有气无力的躺在地铺上。
她们住的地方很破旧，但也不小，完全可以放下一张小床，可张庙娘子说打张床会很费钱。
母亲是个节俭的人，费钱的事她不会做，她总是替掌庙娘子省钱。
没有钱，她们人却有三个，就得打地铺。
这样她跟小姐睡床，母亲睡地铺。
母亲在这么好的天气里睡觉，真是稀奇。
小姐拉着她跪到母亲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小姐看着母亲眼泪簌簌的往下流，难道因为在这么好的天气里睡觉，小姐觉得很可惜，所以哭了？
当时她就是那么想不通。
后来母亲拉着她们的手说：“孩子，我不能陪你们两个了，你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才能平安长大，只要平安就行，千万别想别的事。”
她们还是孩子能，能想什么事？她不懂，但也没问母亲，而是疑惑母亲为何不陪她们了，是不是母亲要去哪？
母亲就和蔼的摸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好像摸不够一样，她说她要去见二夫人了。
二夫人就是小姐的娘亲，她听母亲说过，二夫人早就死了。
原来母亲是要死了。
那时候她不懂得什么叫死，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死，只有一种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母亲了。
小姐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所以当掌庙娘子说母亲死了不用发丧，找个席子往乱葬岗一扔就行了的时候，小姐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是想说什么的，虽然没去过乱葬岗，但后山经常能看见死孩子的尸体，就孤独的烂在那里，她想乱葬岗应该就是后山那样的地方。
可她在书里看过，人死了要入土而安，所以母亲的状况有些惨。
于是她哭了一宿。
第二天开始下雨了，掌庙娘子请人来抬母亲的时候，庙里却闯来很多人。
那些人都穿着整齐的衣服，没有补丁，看着就很好看。
那些人不知道跟掌庙娘子说了什么，掌庙娘子竟然让母亲入土为安了。
当时她就想，原来有好事的时候，不一定天气晴朗，而天气晴朗的时候，也可能会死人。
那些人是三太太派来的，三太太是小姐的三婶，自从二夫人死后，三太太应该是林家唯一对小姐好的人了吧。
三太太说母亲死了，她们不应该再留在庙里，就把她们接回无锡林府了。
那一段日子是自从她和小姐有记忆起，最高兴的一段日子，可能她并不能代表小姐，但的确是她最高兴的日子，不光有没有补丁的衣服穿，还有很多好吃的。
母亲说，要想快点长大，就得多吃。
无论什么时候回忆，那段时间都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当时她真的感谢三太太，她就像是女菩萨，知道她们要受苦，就把她们接回去。
不过后来她在房里的书案上找到了一些纸，上面写着字，都是小姐的手笔，原来世上没有菩萨，三太太能知道她们的苦处，是因为小姐会写信了。
可她当时还是很奇怪，小姐是怎么把信拿给三太太的。
她问过小姐，但小姐是哑巴，没有说，再后来她发现小姐会找一个守山的老人，但每找他一次，小姐身上值钱的东西就没了，找过两次，小姐就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别看她是小姐，但本来就跟她一样，很穷。
于是小姐再也没写过信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过了能有一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林府来了一位客人，客人长得什么样她跟小姐都没见到。
但三太太吃完晚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抱着小姐就哭。
三太太哭小姐也跟着哭。
这时候她要是不哭，就跟小姐不是相互扶持了，所以她也哭了。
哭完三太太说京城家里来人了，老太太听说她把小姐接回来后暴跳如雷，现在下令要把她们再送回去。
她跟小姐都不想再回去，三太太也不想，但没办法，一个老太太像雷一样暴跳，岁数太大，怕她闪了腰。
所以她们最后还是回去了，毕竟她们还小，暴跳如闪电也跳不过老太太，况且，她们不想老太太闪了腰。
这次回去，不光是她跟小姐了，还有一个丫鬟，据说是三太太很信任的人，在林府的时候对她跟小姐还不错。
可她到了庙里就变了，不再笑语嫣然的了，也对她跟小姐不上心了。
过了半个月，她连花衣服都不穿了。
有一天夜里，天空打了雷，十分响亮，可能比老太太暴跳出来的还响亮。
那丫鬟睡到一半突然收拾起包袱来。
她就问她：“姐姐，下这么大的雨，你要干什么去？”
她还记得，当时那丫鬟吓了一跳，然后又看看熟睡的小姐，对她说：“让雷吓醒了？没事，姐姐去外面给你们守着门，不让雷进来。”
然知道她是骗人的，雷不是守的，是用来抓的，用风筝。
但她没告诉她，她只说了句：“姐姐那你去了快点回来。”
那丫鬟就热泪盈眶了，她临走时留下一句：“奶娘不是病死的，是被逼死的，山下有个恶棍叫何三，想玷污奶娘，所以奶娘自尽了。”
她当时不懂什么叫玷污，就知道母亲死的时候，胸前有一滩血迹。
最后那丫鬟也没告诉她玷污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再回到庙里。
后来掌庙娘子说丫鬟跑了，再抓回来会被人打死。
那她就不再想着问她玷污是什么意思了，她不想她被人抓到打死，反正她们是扯平的，她也没告诉她，那夜她醒了不是雷震的，是尿急。
再后来三太太陆续派过几个丫鬟来，但都没有呆长久过，死的死，没得没，真不知道这修行的清静之所，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令人难过的事。
不过值得一提的，小姐在这期间越长越丑了。
小姐本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比她漂亮，可那时候她每天看起来都像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
虽然她们真的是无家可归。
小姐还有一个怪癖，往脸上抹灰，她在书上看过灰头土脸这个词，应该就是小姐发明的。
不过小姐越来越丑后性格有些变了，她以前不会嫉妒她长得好看，后来她会给她也抹灰，抹完还看着她笑，可能是抹了灰的她，比小姐更丑了。
不过小姐跟别人是不笑的，所以她原谅她了，于是她自己也抹，丑就丑吧，反正这庙里谁好看谁就死得快。
但有个一丫鬟是例外，她长得杏眼桃腮，美艳不可方物，她叫路遥。
路遥是她这一生的劫数吧，小姐会说话之后告诉过她：“人分命和运，命是天注定的，不可控，但运可以自己掌握。”
她不知道路遥是她的命还是运，总之是劫数。
更多的时候她想不通这个劫数，她何其幸运，被小姐收留在身边，救她好几次性命，她却要恩将仇报。
她想，有时候人心可真是难猜。
就象小姐一样，她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哑巴，很好猜测，可有那么一天，老天爷暴跳如雷，小姐就变得她不认识了。
原来老天爷跟老太太一样，暴跳如雷的时候都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但她觉得老太太更厉害一些，因为老太爷那么大，也就改变了她们庙里几人的命运。
那天晚上她有些失眠，二更才睡着。
是的平常她天黑吃完饭就睡了。
可以是因为小姐病了一场，晚上好了的缘故，这次好了的小姐与以前好像不一样了，不是哪里变了，是眼光不同了，以前的小姐很胆小。
这个眼神像刀子一样。
不过她不害怕，因为当时她想，怎么变她都是她的小姐，后来小姐也确实变了，但还是她的小姐，她想的完全没有错。
不说这些了，总之那一夜她失眠了，但后来又睡着了。
直到小姐用草棍扫着她的鼻尖，把她叫醒。
她是用言语把她叫醒的，她当时还以为是做梦，别忘了，小姐可是哑巴，可小姐告诉她，她不是哑巴，只是从前不想说话而已。
当时她就想，小姐这样的哑巴可真潇洒，想什么时候说话，就什么时候说话。
那之后庙里失起火来，老天爷暴跳如雷，庙里就火光冲天，原来老天爷还是比老太太厉害。
小姐也很厉害，她在火场把她救出来，还抢了掌庙娘子的钱。
那时候的小姐就真的变了，她还给她一沓银票让她走。
她不会走的，去哪呢？母亲说过要让她们相互扶持的。
而且小姐手里还留了一沓银票，走了，就花不着了。
周一星星点点回忆着从前的过往，那时候的她天真烂漫，不对，别人说的是傻。
傻就傻吧，这世界奸人那么多，她不傻，也奸不过别人。
可小姐比她更傻，小姐说山上的火是她放的，她可真傻，谁杀人放火了，还会说出来。
但不管怎么样，家庙虽然是个不好的地方，但没了家庙她们就无家可归了。
无家可归……
本来你她应该很害怕这种感觉的，但不知为什么，当小姐凉凉的小手牵着她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记得害怕了。
那是一种踏实又安静的感觉。
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她以后可以活得奸一点了。
鲜血还在流淌，周一躺在地上感到自己十分疲惫，她的眼皮好像撑不住了，平时她也贪睡，但今天她很怕自己睡过去。
小姐说，人生除死无大事，她好像摊上大事了。
他听见牵狗的人问：“死了没有？”
“另一个回答，喉咙都压断了，还不死？死了，一定死了。”
“公子说要毁尸灭迹，扔了喂狗吧。”
剩下的话她不想听了。
因为其实他们都猜错了，她还没有死。
自从小姐会说话之后，她也跟着变犟了，以前不敢争取的，会想着办法争取，以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现在会据理力争。
改变之后挺累的，还操心，还是以前好，就想着吃吃喝喝就行，可小姐说，虽然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但这个高个可能有一天不想给你顶。
小姐自己要做个高个子，在她眼里，这世上小姐个子最高了。
虽然很多人都不以为意。
今天这种状况就是小姐说的，高个子不给她顶了吧，原来她还不够高，给小姐添累赘了。
她眼前突然变成一团白光，什么也看不见了，瞎了吗？
可瞎了应该是一团黑色。
她正紧张着，一个杏眼桃腮的女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还好，她又看见人了。
这人就是那个幸运的女子，长得漂亮，却在家庙那种地方活了下来。
周一想抬起手跟她说句话，就一句，自从晚上起，她就没见到小姐了，她现在想见她一见，不然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舍不得小姐。
小姐不仅给她吃穿，还给她取了个很怪异的名字，周一。
还记得小姐当天叫她的时候，她一愣，因为她分明在小姐眼中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小姐叫的不是她。
但小姐都变了，她是谁好像也关系不大了。
所以小姐问她不叫周一难道叫周二的时候她没有反驳，其实她想说，她有名字的，但除了死去的母亲谁都不记得，大家都叫她小道童或者二傻子。
其实她的名字她认为挺好听的。
叫洵美，母亲说是二夫人赐的，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经书里没看见过。
她又想明白一件事，可能小姐让她叫周一不是懒，是小姐没文化，真的不会取名字。
说知道呢？小姐是个谜。
小姐有自己很多的小秘密，小姐说二夫人和老国公会医术，那是骗人的。
所以小姐撒谎。
小姐说她从不撒谎，那么既然撒谎了，就是小姐有秘密。
她一直都知道，小姐的秘密好像很不可思议。
她也知道小姐为何会来京城。
都是跟她那些秘密有关的。
小姐她不是来嫁人的。
她知道很多人想娶小姐，兰公子，风公子，王子悦……
这其中兰公子对待小姐霸道又畏惧，风公子完全就是霸道，其实小姐喜欢霸道一点的男子。
别看小姐像做个高个，但她也希望有个个高的给她撑着一片天。
但小姐最后不会跟风公子在一起的。
因为风公子虽然喜欢小姐，但更爱兰公子。
他不会让兰公子伤心的。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说而已，其实她也是个奸的。
这时她又听见路遥让那两个牵狗的人赶紧把她抬走，让狗吃了最好。
她不知道那些人准备了多少狗，她这么大个，几条狗能吃完？但想让她死，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们定有准备。
小姐自打回府就从来不离开她们半步，但百密必有一疏，只有日日做贼的，没有日日防贼的，她想，即便今日不成，她们还会想其他办法吧，看来她的死就是早晚的事，是注定。
这就是小姐说的命吧。
周一慢慢闭上眼睛，让她们毁尸灭迹也好，免得小姐看了心里难受。
有时候这人啊，只要不是心眼看见了，心里就会存在一丝希望。
就像她，她还想再看小姐一面，但现在又不想了。
因为无论见不见，小姐的心里都不会很好过。
小姐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真好，她死在了小姐的前面，偷生的是小姐，长已矣的是她。
真好……小姐……。
到最后，她想的只有这样一句话。真好……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