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阁,似乎在这一次武林大会上真的受到重创,一蹶不振。百花堂绿萼门主即位,成为新一任的红颜阁阁主,百花堂堂主燕小蝶宣布隐退,常伴青灯古佛,由公子玉无痕暂代百花堂堂主之位。一时间,红颜阁上下大调整,连销声匿迹的三大护法都在第一时间回到了红颜阁,协助新任阁主。
消息传至史天云耳朵时,已经过了三月,临近旧历新年。他人回到了云州,正坐在池边的梅花树下与史丰洲对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你决定不去找她。”史丰洲望着澌澌雪花,装作无意说道。
“不了,她最近很忙,我去了只会给她平添许多麻烦。”史天云装作无所谓的笑笑,他尽量隐藏心中的痛,不让史丰洲有片刻觉察。
“所以,你遵从你娘的意愿,与小语成亲。”史丰洲放下杯盏,说道:“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
史天云眸中闪过一丝心惊,这是在比武场上他与意欢擦身的瞬间,压低声音用极快的速度吐出的一句话。史天云道:“你听到了。”
史丰洲点点头,神色是难得的凝重:“天云,你娘是怕你走你舅舅的老路,才急急忙忙的为你订下这门亲事。”
那一段令人称羡的姻缘,天作之合,却在燕小蝶进宫戛然而止,一个投进红颜阁,一个孤独终身。世事难料,两人的再次交集,却是一个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死在怀中,无能为力。“刘三,你好好劝劝,告诉他这件事还有转机。”
史天云瞪大了眼,道:“爹爹,您的意思是,舅母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也就是说,意儿还可以从那位置上下来。”欢呼雀跃,如同稚子。
“嗯,但是要找到七窍玲珑心。”史丰洲说道,如一盆冰凉的水浇灭了史天云心中刚刚燃起的信心,他亲眼看着七窍玲珑心被毁。
天苍苍,野茫茫,远处天边的云脚有些低沉,外面偶尔刮进一阵怒号的寒风,寒风刺骨,似冰冷的刀锋刮过脸庞。外面的天气,是要下雪的前兆。结庐内清香袅袅,沉稳有力的木鱼声不间歇的敲击着,声声撞击着意欢的耳膜。
意欢望着眼前穿着芒鞋青衣的老妇,胸口如一团棉花堵住,十分难受。这个老妇本应该是世间最金尊玉贵的女子,享受众星捧月的生活,可是现在,朴素的妆容,眼角已经留下岁月给予的风霜刀剑雕刻出细纹。这时,意欢才真正感觉,她的娘亲,正在老去。
意欢听着木鱼声,问道:“娘亲,你不回红颜阁帮我主持大局。”
燕小蝶道:“不了,阁主,我想为我犯下的过错赎罪,其实当初,我不应该恨他。无恨无爱,就不会害的史丰洲妻离子散,背井离乡。”
意欢沉默,过去的事情,终有烟消云散的时刻,历史,有后人撰写,是是非非,自有评论。意欢起身说道:“那么,我回红颜阁了。”这话,已然变成了客套。
空中飘起了雪花,如轻盈的柳絮在半空打转,落在地上,立刻化成了滴滴晶莹的小水珠。飘渺山的雪,是秀气的。饶是这样秀气的雪,意欢还是受不住的,她的身子骨禁不起一星半点的寒冷,母体带出来的寒毒正在一步步侵蚀。
“阁主,到了。”轿子外面,妩色低声道,口中热气不断冒出,消失在广袤的天地间。白皙嫩滑的手掀开轿帘,意欢从软轿中钻了出来,缓步走向红颜阁。华美的银狐大氅流苏罩拖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一进红颜阁,一股暖气扑面,立时,意欢的脸庞变得红润,不再是骇人的苍白。意欢望着满阁春色,道:“媚颜,把谢先生请来。”
牡丹门主秦陌瑶在武林大会之后,没有立即赶回谢家庄,只是修书一封,反而是谢引玉在得到书信之后,赶来了红颜阁。这一点,大大出乎意欢的意料。
“谢引玉见过阁主。”
“谢先生,除了七窍玲珑心,世间就没有奇珍可以挽救前阁主的性命,先生悬壶济世,不吝赐教。”意欢侧过头,望着身旁锦帽貂裘,富态不失风度的男子。
“阁主已经想到,何必又来问我呢,只是阁主的身体,不便前往云州。”谢引玉安然说道,似乎谈论的不是攸关性命的事,而是谈论明日的出游。
那份闲散,大师兄没有,史天云没有,意欢的眸中多了一丝赞许,意欢终于懂得,大师姐为何愿意与他结成白首。
第二日,意欢在百花堂的议事厅说出前自己往云州的事,意料之中遭到了十二门主的反对,让意欢始料未及的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刚进门的新嫂子。
“我不同意,红颜阁才有转机,阁主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红颜阁。”白若珈振振有词。
“我同意,不过我与三位护法陪阁主前往。”无痕公子敲击扇骨,一字一顿:“阁中事务暂且由牡丹门主料理。”
“好。”一锤定音:“除夕过后出发。”
“为什么?”白若珈一面整理玉无痕出行的衣衫,一面问道。
为什么,因为他有私心。从这几日冷霜子不断发回的消息判断,玉无痕大约能猜测出,史天云将要在云州再次成亲,而他便是要借助这个机会,彻底让意欢断了痴念。只是,这话不能对白若珈说,纵然她是个好妻子,放弃白云城安稳的生活,毅然陪着他来到红颜阁,成为红颜阁第十二位门主——幽兰。玉无痕上前盈盈一握白若珈的纤纤玉手,道:“因为我与阁主一样,担心师父的伤势。”
白若珈是何等狡黠聪慧的女子,明知玉无痕有心瞒她,却不点破,只是抽出手,轻轻地为玉无痕披一件长衫,道:“晚来欲雪。”
晚来欲雪,可是相较于云州下的鹅毛大雪,这雪又算的了什么。
连续不断的大雪,已经把云州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样的日子,史天云是不出去的,习惯的窝在书房涂涂画画,得闲的时候,与史丰洲杀上一盘。除了一人,冷霜子,日日出去,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留得娜娜独守深闺,与烛火相伴。史天云看在眼里,嘴上虽不曾说一句,心中却在惋惜娜娜所嫁非人。
“事情办妥了。”娜娜听着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半眯着眼问道。
冷霜子掀被睡下,翻身搂住娜娜的腰,道:“娜娜,这不过是个开始,红颜阁需要一个霸主,而主子——”
“我懂,”娜娜清脆打断冷霜子的声音,轻柔说道:“睡吧。”
冷霜子翻身紧紧箍着波娜娜,道:“你也睡吧,我去外面。”自从离开京城,冷霜子便一直回避着波娜娜,波娜娜伸手挽留,冷霜子冰冷的指尖划过娜娜的掌纹,徒留下心指缝的空虚与心悸动。波娜娜一直以为史天云与意欢公主是两人心中迈不过的坎,可是现在,她却发现不是。
“冷霜子。”波娜娜幡然醒悟,顾不得寒冷,赤着脚跑到门边,嘶心裂肺,石破天惊:“不要走,留下可好。”
“为何,你为何。”冷霜子发声问道,毕竟,跟着他是会下阿鼻地狱,万劫不复,而他,并不想把娜娜牵扯进来。
波娜娜赤着脚站在冷霜子身后,冰冷的月光下,是一双冰冷的裸足,寒气,从脚底钻入,沁入五脏六腑。波娜娜双手环住冷霜子,颤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冷霜子仰头望着月亮,发出一声长长地轻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冷霜子沉声正色道:“娜娜,接下来的路会走得十分艰难。”
波娜娜神色坚定,脸上是淡然的笑容:“我知道,可是如果不让我参与你的事情,那么当日我宁可不支持你出谷。”
冷霜子无言以对,回过身环住波娜娜。接下来的几日,冷霜子陪着波娜娜走街串巷,逛庙会,暗中,却密切关注着史天云的一举一动。这一日,已是正月十四,意欢一行人离开红颜阁的第十四天,明日,他们将要进入云州,明日,史家娶新妇过门。
呼呼的北风吹了一夜,史天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壁新房,漫天漫地的红色,喜气洋洋,而整个史家,除了史夫人刘氏,所有人面上有愁色,勉勉强强笑着,说着言不由衷的恭喜。尤其是含笑,在说完恭喜后,当众泼了史天云一脸酒水。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简陋的史家,宾客济济,史天云一身大红喜服,行着周公之礼。
“公主。”含笑匆匆一瞥,吃惊叫道。意欢站在门外,虚扶着门框,似下一刻便会陷入昏迷。含笑擦擦眼睛,道:“公主,你瘦了。”
“傻含笑,今日并肩王大婚,不应该哭哭啼啼。”意欢轻声曼语,拿起锦帕轻拭含笑脸上的泪痕,“本殿不知王爷大婚,匆匆赶来,没有备下厚礼,望王爷见谅。一杯薄酒,祝王爷与新夫人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史天云笑了,无尽沧桑。史天云觉得,这四个字,是对他姻缘的嘲讽,第一次,他娶亲,她逃婚,他娶得是她的婢子,第二次,他娶亲,她出现,让他的婚礼再也无法进行。“为什么。”史天云低低问道:“意欢,娶你好难。”
意欢蓦然一怔,不能出声。情不自禁,情非得已。
“阁主,我们该走了。”清冷的声音提醒着意欢此行的目的:“师傅的病耽误不得。”
意欢泪眼婆娑,道:“大师兄,在等阿缘一刻。”意欢轻轻拉起史天云的手,又轻轻地执起新娘子的手,然后,将两手交叠在一起,道:“我把天云交给你了。”
史天云心中染上了一层无端害怕,挣脱新娘子的手,覆上意欢的手,道:“意欢,不要。”意欢轻轻移出,然而史天云的手再次覆上,加大了力道,依旧重复着那句——意欢,不要。
“史公子,请你放手。”玉无痕上前,横插在二人中间,朝着史天云的手施力,将意欢带出,护在身旁,“我不愿伤你,我怕师妹会伤心。”
“爹爹。”史天云将目光投向了高堂上的老人。
“史丰洲,凭你的武功能拦的住我们,你伤了燕堂主一次,难道还要伤师妹一次吗,你欠塞北燕家的还不够多。”玉无痕缓缓说道,每一个字如同千斤,压得史丰洲喘不过气,塞北燕家,成为史丰洲心中最大的愧疚。
“你们走吧。”史丰洲似不愿忆起前尘往事,混浊的目光望着意欢,身影逐渐与记忆中那人重合,道:“你们真像。”
“意儿。”史天云嘶声喊道,抨击着意欢疲惫不堪的心,意欢的脚步错乱,回眸望着这个把自己疼到骨子里的男子。史天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向意欢跑去,忽然,一柄剑横空而出,刺向史天云。史天云脚步凌乱,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不相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子,可是,秋水剑横在二人中间。
意欢出手,亲自伤了史天云。
“相公。”新娘子顾不得成亲时的忌讳,掀起喜帕,挡在了史天云面前,哀求道:“姐姐莫伤相公,相公娶我,也是迫不得已,相公孝顺,不想违了婆婆的心意。”
意欢终于看清喜帕下的那张脸,清爽标致,似一朵轻云出岫,寒风中,新娘子瑟瑟发抖。意欢道:“你认得我。”新娘子点点头。
玉无痕打着折扇说道:“阁主,情深一寸。”
意欢轻轻的拍着新娘子的手道:“好好照顾他,我把他交付给你了。”径自与玉无痕离去。
史天云撇开新娘子的手,由着娜娜搀扶,艰难的移动脚步,吃力的站在门口,地上,哪里还有意欢的脚印。史天云脑中空白一片,陷入了无尽的想念与沉思中。波娜娜忧心忡忡,却不能将计划的一丝一毫告诉史天云,只能陪他站着,等着冷霜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