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身后的驴子却先我一步惊醒过来，陡地嘶叫一声，没命地向后跑去。原本我手里还拉着它的缰绳，但那胆小的倔驴力气太大，猛地将我扯倒在地，便从手里挣脱了去。
我自然不能任由那驴子逃走，只得踉踉跄跄跟着它奔向树林深处。
这一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只觉得两条腿酸痛无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临渴死的鱼。该死的雨终于停了，夜空中乌云散尽，偶尔透过树冠的罅隙还能看到几点闪烁的星辰。驴子也终于停了下来，我拉住它的缰绳，把它死死地系在一个水桶粗细的树上，然后转身折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枝条狠狠地抽了它一顿，这才消气。
驴也找回来了，箱子里的书虽然淋了些雨，好在不太严重。往回走的时候，猛然发现这些山岭在黑夜里面竟然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万般无奈只好盲目地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也许要更长些，依然没有找到路，就是小径也没有一条。穿行在密密实实的山林中，交错的枝条已经把我的外衣划开了两道口子。我又累又困，虽然双腿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可是眼皮上却沉重的像是坠了两块铅。就在我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的时候，却猛地跌了一个跟头。好在林地中都是些积年的陈腐落叶，只是蹭了一身的泥土。挣扎着爬起来，正要继续前行时却猛然觉得前面的密林中似乎透出一点光亮来。
欣喜若狂地向前奔去，但当我穿过那层密林时一颗心又开始向下沉去。
那束微弱的光来自于面前的一座山峰的半山腰处，而那山峰极高极陡峭，夜色之下，远远看去仿若一柄锋利的长剑直直地插进苍穹。
正犹疑着是不是爬上去，但是那么遥远的距离，等我爬到半山腰，可能差不多也要天明了。权衡良久，终于还是决定上去看看，这里的山岭连绵不绝，如果没有人指点，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绕上多久呢！
那是一间简陋的茅草房，一点烛火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将一个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投到窗子上。似乎是个女子正在灯下做着女红，因为那影子是窈窕的。
我把驴子系在附近的一棵树上，然后向那屋子走去。屋前没有篱笆，倒是放着一块平整光滑的硕大青石，应是平常当作桌子用的，旁边还有几块小一点的石墩。绕过那青石，本想直接去敲门，转念一想何不先到窗子下去探听一下，若是只有一个女子在家，自然就不好再进去打扰了。轻轻地移步到窗前，只能听到屋子里“悉悉索索”的响声，刚想把耳朵贴近些，突听屋中人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我吓了一跳，刚想张口回答，便觉得有一物当面砸来，然后就觉得额头受到重重一击，还没来得及感到痛楚，便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5.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看到一线瓦蓝的天空。那是从屋顶与墙壁之间的罅隙中漏过来的，顺带着还有一些破碎的阳光。瞪着那些在光线中飞舞的微尘好久，才恍恍惚惚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额头上一边冰凉，缠着一圈柔软的布，靠近左侧太阳穴的部位还有一些疼痛。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砸中的。我一边琢磨一边站起来，推开那扇柴门走出去。
昨夜里爬上来时，竟然没发现，这小小的坪子虽然正处于半山腰，但却是突出正常的山体，兀自凌空地伸向山谷中的昭昭雾气。山风轻拂，带动那些未散的晨雾翻涌滚动，仿若海中潮涨时凶猛的海浪。驴子的缰绳不知被谁解开了，正安静地站在一棵树下吃着草。
“头还疼么？”
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明媚的女子正站在面前微笑着看我。那女子生的极美，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青色长衫，是我从没见过的式样。长长的头发用一根树枝别起，五官精致，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晨光下闪着淡淡的光泽，尤其那一双眸子似是能够勾魂摄魄一般。
“公子，你的头还疼吗？”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我慌忙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心中暗自羞愧，“不……不痛了。”
“敢问公子贵姓，小女子昨夜一时不慎，误伤了公子，万请见谅。”
“小生姓苏，名唐，草字表章，”我赶紧向她拱了拱手，“昨夜是我太莽撞了，还望小姐不要见怪的好。”
“苏公子，叫我青玉就好。”青玉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有些担忧地打量我的额头，接着竟然伸手来摸，“请让青玉看一下苏公子的伤。”
我呆了一呆，然后道了声谢，把身子俯低。
当那纤细的手指轻轻掀起我额头的软布时，她就站在离我不到一尺的距离。我几乎能看到她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那些隐在肌肉下面的淡青色血脉。她的眼睛极美，瞳孔纯黑，睫毛很长，弯曲地卷成一个柔顺的弧度。精巧的鼻子，两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地翕动，柔和的唇线，娇嫩的双唇微微地抿着。我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自然也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
那一刻我觉的一颗心跳的几乎就要裂开胸膛蹦出来，我甚至听到血液在耳鼓处那些细微的血管中汩汩地流动。
“苏公子的伤似是没什么大碍了，需要青玉送公子出山吗？公子一人怕是很难从这里走出去呢！”
我本就知道额上的伤不重，可是此时让我离开，又实在是心有不甘。我知道要是真的就此离开，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青玉了。心念电转，如何才能不用离开呢？
“啊！”我突然捂住额头痛呼一声，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然后两眼一闭，咬着牙结结实实地栽在地面上。
“苏公子！”
耳边听得一声惊呼，随后便有一双手迅速地扶住我的脸颊。
“青玉小姐，我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我佯装痛苦万分的样子。曾经听一个医师朋友说，人体中最为难以诊断的病症就在头部，青玉的医术不知如何，但想必也不太可能迅速诊断出我是不是真的有病。不过看着青玉一脸焦急的样子，也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若是不说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掐指算来，进到这山中起码也有月余的时光了，头上的伤早就好了，可我还是任由那块多余的布带在额上缠着。青玉也不点破，依旧早晚喂我服一些稀奇古怪的药丸。我也曾问她为何要一个人居住在这深山之中，但她不是淡淡的微笑沉默不语，就是旁顾左右而言它地岔开话题。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应与礼不合，但我观青玉似乎并不甚在乎这些男女大防之类的教条规矩。高兴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晨时观雾，午时观云，黄昏时欣赏姹紫嫣红的晚霞，夜里细数头顶的辰星。那时的青玉美丽的像一朵盛开在空谷中的幽兰，那么的淡雅而恬静，仿若九天临凡的仙子般出尘而纯洁，好似由天地最洁净的精华凝结而成的精灵般清新而美丽。有时她会像孩子一样指着天空中那些变幻的云朵，说这片像什么，那片像什么。而我只是随口应着，眼中全是她美丽的面庞。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幻中一般；有时我会怀疑青玉是不是什么花精狐怪，否则怎么会如此的魅惑；有时我想便是妖怪又如何呢？这么漂亮的妖便是被她吃了，也心甘情愿了。
每天夜里的时候，青玉都会缝一件青色的羽衣，所用的却不是普通的针线。那针竟然是不知名的赤金色金属磨制而成，那线更是奇异，晶莹剔透的像是水晶一般，在暗夜中还能发出像月辉一样的银光。我问过青玉一次，但她依然像以往一样笑而不答，后来我便不再去问，不过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却是愈来愈重。
有一天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青玉竟然不在，心立刻便悬了起来，急三火四地披着衣服跑出茅屋，却见青玉正聚精会神地从一盆清水中捞着什么。
那天夜里的月亮又圆又大，立在屋前的开阔之处，那月好似就在崖边，我甚至觉得只要走到崖边再一抬腿就能够迈进那月中去。
圆月撒了一地的清辉，却将最绚丽的那一缕投到青玉的身上。我目眩神迷地看着她在月光之中披了一身的银辉，更加确定了她是从天界坠落凡间的仙子，可是她为什么会来到人间呢？是为了我么？我痴痴地想着，径直向她走去。
当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却木愣愣地怔住。只见她正从那盘清水倒映的月影之中抽出一根根晶莹剔透的银色丝线，而那丝线仿佛有生命一般地在青玉的手中扭曲着，似是不愿离开那水中的月影。但当青玉把些银线缠到一轮黑色的线辊之上时，那些扭转不休的银丝便立刻变得安静下来。我认出那丝线正是平常青玉用来缝制那件青色羽衣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来自于月影之中。
每个月的最初几天，青玉的心情都会特别的阴郁，也只有这几天的夜里她才不会再去缝那羽衣。在那样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会难以入睡。耳际听闻青玉细微的呼吸声，心中却是一片纷繁的思绪。我想我应该离开了，因为我知道青玉和我是不同的，终于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的。既然无法在一起，倒不如就这样离开。我从床上坐起来，黑夜中看不清她的面庞，但我能想象到她那么秀美恬静的容颜。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看到她，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悲从中来，几乎要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离开吧，离开吧，我对自己说，然后轻轻地向床边挪去。好不容易移到床边，刚要站起身身来却突然被青玉从后面抱住。
“求你不要走，”青玉伏在我背上轻轻地哀求。
转过身，借着外面微弱的星光，我能看到青玉脸上淡淡的泪痕，心中立刻痛如刀绞，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同的。”
“不，我们是一样的，一样深爱着对方。”青玉固执地说，双眼在暗夜中亮了起来，璨若辰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一点水滴落在我的手上。
“苏郎，请等我，等我织好了那件羽衣，我就会随你一起离开，从今往后，无论天涯海角我们都不分开。”青玉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吐气如兰。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心中欢喜的几欲发狂。
6.
苏唐缓缓地讲述着，面无表情，仿若那只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
“你知道吗？当时我听到青玉那番话时，欢喜的便是即可死了也心甘情愿。”
古月衣默然地听着，端起一杯酒刚要喝，门外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苏唐立刻惊慌起来。古月衣朝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害怕。
“谁呀？”
“先生，夫人问您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一个小女孩子的稚嫩嗓音。
“你去和夫人说，我手里正有一个疑难的病例，可能要晚点回去，叫她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好的。”那小女孩应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苏公子莫怕，是我家的小丫头。”
苏唐松了口气，羞愧地笑了笑，“古兄有所不知，这许多年里苏某却只真正领教了咱们这些人的厉害。”
“古兄还想听我继续讲下去么？”苏唐突然问了一句。
“当然，古某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还请古兄答应在下一个要求。”苏唐面露歉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古兄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为难，实际上，这件事在古兄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苏公子请说。”
“请在天亮之时，放在下离开，古兄只需推开这扇窗子就行。”苏唐用手指了指正对着的那扇菱花木窗，“表章感激不尽。”
“苏公子放心，古某自当照办。”
“那我就先谢过先生了。”苏唐满面喜色地向古月衣拱了拱手。
以前常听说“山中方十日，世上已千年”，想是说那仙山中的洞天福地，同俗世中的光阴流逝不同。但时至今日，才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真正蕴意。
自从进入这山中，遇到青玉之后。开始时，我还在一棵树上刻些痕迹来标明日期，但时日一久，便不时地会忘记，加之这山中的天气似乎甚少变化，每一日几乎都是一样，连那雾气都不曾变化。有的时候，我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是不是我一直都在循环往复地过着同一天的日子，昨天也是今天，明天也是今天，前前后后所有的时光都只是这一天。也许晚上的月相变化会告诉我岁月的更迭，但自从那夜窥见青玉从月影中取线之后，夜里再也不会醒来了，每日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是天光大亮。
终于有一日，青玉欢喜地告诉我那件羽衣就快要完成了，大约就在这三五日之内。说实话，虽然有青玉的陪伴，但在这孤寂的荒山之中，无茶无酒，终日对着日升日落，白云悠悠，都快将我闷的生出一身绿毛来。反观我那驴子倒是每天悠闲地游荡在附近，很有些惬意的味道。不过我总觉得它有些怕我，或许是因之前雷雨夜的那顿狠抽的缘故。
此时一听那羽衣就要完成，心想着这鬼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一把抱起青玉狠狠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奔出去，朝着那云雾飘渺的山谷痛快地大吼了一阵。
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日子如何难过，可是真要知道了，这三天却漫长的像是过了三百年一般漫长。青玉也一定看出了我的急切，因为我看到她这几日的精神明显憔悴了很多，想必是每夜消耗了太多的心神。
这一****正对这一本《大学》发呆，青玉却突然捂住我的眼睛。
“青玉别闹，”我放下手中的书，反手搂住她的腰，然后把她横抱在怀里，在她的额头轻轻的亲了一口。
青玉咯咯地笑，伸出双臂环在我的颈上，然后仰起身子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含情脉脉地说：“苏郎，我完成了。”
我怔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欢喜地抱着青玉飞快地转着圈子。
当青玉把那件耗费了她无数心血的羽衣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被这惊世的杰作惊呆了。这已经完全超脱了一般衣服的概念。似乎是大氅的样式，领子的位置有两根紫色的丝绦，两肩处缀着两颗硕大的珍珠。整件衣服全部都是由青翠色的神奇翎羽构成，每片翎羽的羽端都有一块闪着光亮的银色斑点。而所有的翎羽都由那些采自月影中的神奇丝线连缀而成。那些青羽手感极佳，轻柔润滑，分量极轻，托在手中仿若无物。
“苏郎，想试一下吗？”青羽笑吟吟地看着我。
“好啊！”我欣然应道。
青羽帮我把外衣脱掉，从后面把那件羽衣披在我的身上，然后转回到我的面前，去系领间的两根丝绦。
“苏郎，不要害怕。”她一边系一边用手轻抚我的面颊，笑意盈盈地说。
我正想问害怕什么，可还没等开口，便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然后那股清凉突然化作涓涓细流在我的身体中四处蔓延。我甚至感觉到肩膀到两肋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青玉！”我惊恐地大喊，后背却陡地涌出一股力量，接着“呼”地生出一双巨大的青色羽翅来。我转头，心胆俱裂地看着那羽翼，回过头来却见到青玉满脸的调皮与得意。
“青玉，这是怎么回事？”我隐约觉得这也许和那件羽衣有关，低头察看，那羽衣果然消失不见了。
“苏郎，你试着去挥动双翅。”青玉笑呵呵地用手去扯我背后的羽翼。
“怎么挥动？”我开始放松下来，却为难地看着她。
“等等”青玉突然说，然后拉着我的手，“我们最好到外面去。”
“你想着去摆动你的手臂，但手臂却不要动。”
我按照她说的去做，尽量不动双臂，然后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我的双臂没动，但却觉得真的在挥动着什么。我刚想告诉青玉我成功了，却猛然发现我正在向上升，身后那双巨大的羽翼带动的气流甚至卷起了青玉的裙角和秀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