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行走了一夜,准时从东方升起来,红彤彤地挂在玉米杆尖上,挂在苹果树枝上,挂在秦海洋鸡舍的东墙上。
比太阳起来更早的是秦海洋,她已经打扫完毕鸡舍,给鸡们开早餐了。她头上包着一条白底蓝花的纱巾,上身穿一件浅绿色黄花的短袖。她嘴里哼着流行歌曲调子,尽管每一首歌只哼那么一两句,但是那清脆愉快的声音始终没有停顿,让人听起来简直就是一首调子复杂多变的流行歌曲。也许她本来就喜欢歌曲串烧吧。她放下手里的饲料盆,取下头上的纱巾,拍了拍手上残余的饲料,清了清嗓子,认真环视了一圈鸡们,大声地说:“你们都给我听着,饭量小的撑着吃,饭量大的抢着吃,争取一个月后给老娘多产几个金蛋蛋,让老娘多挣几个钱,风光风光。”说罢,她自己居然噗嗤笑了,手上没有拍净的饲料粘在嘴唇上,噗噗直唾。
其实,“老娘”跟鸡们一样,也在“生长”阶段,还没有开怀,嫩着呢,今年也就是个二十七、八岁。这年龄,放在城里还算不上个大龄姑娘呢。她不胖不瘦,身材笔挺,两条腿修长,接近一米七的个头,留着似曾卷过的显得有点干枯的短发,一双明亮的眼睛,放射着调皮而又自信的光芒。
嘎吱,鸡舍门响了。海洋本能地转身看去,是她的丈夫长贵进来了。海洋没有理睬,扭头望着鸡舍里面,脚步向一边挪了挪,目的是为了使长贵进去时离他远点。长贵往里走了几步便后退回来了。他皱着鼻子,一只手在鼻子前面煽着:“我的妈,这么臭!”
“嫌臭你就别来。我是个农民,是个养鸡的,一天闻不着这味道心里还发慌呢。”
“你??????”长贵噎住了。长贵三十岁左右,体型消瘦细高,面色蜡黄。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脖子显得比一般人的长了许多,鼻梁窄而挺高,鼻尖稍微鹰勾,人中狭浅,眼皮微肿,目光黯淡,乍一看,不是大病初愈,就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
“你个啥?你没算算你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赢了不少钱吧?拿来。鸡娃快要产蛋了,我想给加点儿营养,把赢的钱先借给我三千,我给你出高息。”海洋说着伸出一只手掌,停留在长贵胸前。
长贵在海洋手上打了一把,“去去去,我哪有那么多钱。”说着就转身走了。
海洋苦笑了。她朝门外喊道:“是输的没钱了吧?想来要钱是不是?”然后又轻声自言自语地叹道,唉,稀里糊涂嫁人,窝窝囊囊受罪,图了个啥?
鸡舍离秦海洋家大约有三百多米远,因为丈夫撒手不管,她吃饭睡觉在家里,饲料也在家里,她每天在这段路上将近打十个来回,可是她从来没有觉着这段路远。从修建鸡舍的那天开始,一向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去指点别人十字绣咋盯行子,跳健美舞怎样用小腿带动大腿????这段路对她来说也太熟悉了,哪儿有个小包,哪儿有个小坑,她闭上眼睛都能说出来。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生产路,可是,在秦海洋心里,这是一条梦想之路,希望之路,铺满金子之路。
吃罢早饭,长贵进屋睡觉了。
秦海洋拿着一瓶高锰酸钾要去给鸡舍消毒。她像往日一样,目不斜视,步伐轻盈,嘴里快活地哼着只有在她跟前才能听到的歌曲串烧。一辆摩托车从她身后驶来,停在她前面。她转眼一看:“是文叔啊,你要去哪里?”
“找你呢。”文叔眉宇紧凑,嘴小唇厚,看上去是个胆子小的人,他张了几下嘴巴,居然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别着急。”海洋安慰道,“慢慢说,遇到啥麻烦事情了吗?”
“是这样的,你最近看报纸了没有?”
“没看。”
“那你昨晚看电视了没有?”
海洋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心里有点不高兴,朝文叔挥挥手里的高锰酸钾瓶子说:“你直接说正题,我还忙着呢。”
“那你可能就不知道了,昨晚电视上说,禽流感已经开始从南方向全国蔓延,为了控制疫情,保护人民健康安全,中央领导非常重视,下令各级采取强而有力的措施,把一切疫情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文叔说的这段话却很流利,可能是他最近把这方面新闻看多了,重要的官方话基本都背诵下来了。
“这跟咱有啥关系?咱这里山高皇帝远,疫情还看不上光临呢。别瞎猜着吓唬自己了,回去好好喂你的****。”海洋说着抬脚就走。
突突突,文叔发动了摩托车,仍然不甘心地对海洋喊道,“你要看看新闻,打听打听消息,听说西安市人为抢板蓝根和口罩把药店柜台都涌翻了。”
海洋来到鸡舍,拿高锰酸钾在盆子里兑了水,摇晃均匀,倒进手压喷雾器,背在身后,在鸡舍各个角落扑哧扑哧喷了起来。她边喷着雾,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文叔说的那一番话。是啊,因为太忙,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时间和别人交流,没有精力看电视了。就连老庄子翠翠娃满月她也不知道,要不是邻居凤兰姨提醒,差点儿失礼了。她感觉有点心乱,便以最快的速度喷完消毒水回家打咨询电话去了。
海洋推开房门,径直来到放电话机的桌子跟前,翻开一个小本子,照着上面的一个号码拨通了电话:“喂,你是县农牧局吗?呵呵,我有件事情向你打听一下????”
放下电话,海洋不知所措了。她木木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了办这个鸡舍,她到处考察,到处求教。钱不够,在妹妹跟前借,在朋友跟前借,给信贷员塞礼包,给县农牧局写信。好不容易看到了点希望,该死的禽流感来了。这可怎么办呢?几万元不会全部打水漂吧?啥时候才能给人家还账呢?愁容锁住了秦海洋眉宇。
海洋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使自己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用无助、悔恨的目光看着炕上睡得正香的丈夫。长贵在梦中好像知道老婆在看他似的,嘴里乌拉乌拉地说起了只有研究睡梦的专家才有可能听懂的梦语。海洋突然觉得恶心,转身出门,朝鸡舍走去。
这条从家里到鸡舍的熟悉的路啊,不曾有任何改变,这阵子咋就这么漫长呢?海洋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出一个大步子。路面也变得格外坎坷不平,她有几次差点儿跌倒了。秋天的太阳啊,你咋还这么刺眼呢?秦海洋大汗淋漓,她把一只手掌搭在眉棱,眼前却一片黑暗。
农牧局人在电话里给秦海洋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两天以后来她们乡。毕竟还有至少两天的时间,在这两天里,南方疫情形势会不会好转?政策会不会有所变化?宇宙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都在出现奇迹。海洋在心里自我解脱着,渴望奇迹出现。
不管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秦海洋一如既往,鸡舍的工作一点儿也没有马虎,她更加仔细地察看着每一只鸡的嘴巴、鼻子,冠子,毛色、粪便,生怕哪里出现问题。
县上的疫情督查队来了,八辆警车外带一辆中型卡车。虽然没有拉响警报,但是,每一辆车顶上的警灯都扑哗扑哗闪着,威严而且威慑。那阵势,谁见了都要打个寒颤。
车们在秦海洋鸡舍大门附近靠路边相继停下熄火了。海洋听见外面有车的声音,她没有去多想,继续打扫卫生。
嘎子,鸡舍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拥进来七八个人,他们个个身穿制服,着装整齐,嘴上捂着浅蓝色的口罩,手上戴着白色手套,有的手里还提着箱子,肩上挎着包包。秦海洋见状,大吃一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们想干啥?”
“你就是鸡舍主人秦海洋吧?”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位身穿农牧局制服的黑脸矮胖子问。
“我就是。怎么了?”海洋战战兢兢地说。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给你有话要说。”
黑脸一直把秦海洋带到一辆警车旁边,四名身着警服的高大青年立即围过来,个个表情严肃,怒睁双眼,就好像秦海洋是什么重案犯一样。
海洋心里的确有点害怕,乖乖站在那里,等候发落。
黑脸从肩上的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问秦海洋识字吗?“哦,我是两届高中文科班毕业生。”海洋如实回答。
“那就好。这份文件你认地上,脑袋慢慢地转来转去,好像是在寻找什么。黑脸和四个穿警服的见状也低下头,转动着脑袋,在地上寻找起来。其实,他们的脚下除了黄土还是黄土。这样的举动,是秦海洋的一种思考方式。她认为,地势厚道,能给人灵气。海洋突然抬起头笑了起来,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黑脸,黑脸觉得莫名其妙。
“嘿嘿,领导,这几百只鸡说完就完了?”
“没办法,这是政策。”黑脸滩出两手,肩膀一纵,说:“为了使养禽户不因禽流感而变贫穷,县上给一只鸡补贴八块钱。”
“嘿嘿,父母官想的就是周到。消灭禽流感人人有责。既是县上不补贴,为了人民健康安全,我也应该顾全大局,自觉遵守国家政策。”秦海洋讨好地说。
黑脸辩不清秦海洋这番话究竟是讽刺还是高姿态。但是不管怎么样,从一个普通农民嘴里能说出这句话,已经不错了。黑脸点着头赞扬道:“你不愧是两届高中文科班毕业生!有文化的人考虑问题就是周到啊!我要写材料,号召全县人民向你学习!”
“这个就不必要了。”秦海洋面带笑容,声音甜润,“咱是农民,是养鸡赔了血本的农民,不求名利,如果领导能发给我点奖金,我就感恩知足了。”
“这个????”仅管大家都在树荫下,黑脸已经满脸是汗。他摘下大檐帽,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团卫生纸,在额头、脸上擦了一番说,“一只鸡补贴八块钱已经是最高限度了。咱是个穷县,就这次给养禽户补贴的钱,都是东挪西借凑来的,哪里还有奖金可言。”
“呵呵,领导,我做为一个女人,为了配合你的工作,干爽痛快,把几万块钱说没就没了。你做为一个领导,给积极分子发点奖金就不乐意了?这样行不,我不要鸡的补贴,就领一份奖金成不?”海洋绞尽脑汁和黑脸周旋着,一心想多要几个钱。
“给发点奖金。这么豪爽的女汉子全县少见。”穿警察服的大个子插了一句。嗓门依旧那么大。秦海洋这回没被吓着。
“你是县长?往后靠。”黑脸瞪了大个子一眼,回过头思想了片刻,说,“县上几次会议都没有提到奖金的事情。是这样,我回头向上面汇报,如果有,我给你申请最高的,如果没有,我拿自己钱奖励你五百元,咋样?”
秦海洋没有回答,心里暗喜。
“你先把这份文件真看看。”黑脸把红头文件递给秦海洋,接着说,“禽流感已经从南方向全国蔓延,山东山西都出现了疑似病例,从中央到各级,领导非常重视。上面要求,一定要加大力度,不惜一切代价,把疫情消灭在萌芽状态。县委县政府成立了专项班子,几次召开五大家扩大会议,这五大家有农牧局,税务局,工商局,公安局,卫生局,要求行政人员放开手脚,坚决执行会议精神,对那些蛮不讲理,负隅顽抗的养禽户,该抓的抓,该罚的罚,绝不心慈手软,迁就姑息。”
秦海洋心想,黑脸口气这么强硬,抵抗是要吃亏的。这两天,她打听了不少地方不少的人,没有哪家逃过此“劫”。她也给文叔打过电话了,文叔在电话里再三叮咛她,千万千万不敢硬来,连东街的赖子毛扭头都被关起来了。
“想好了没有?”一名穿着警服的青年问了一句。嗓门很大,秦海洋吓了一跳。
“往后站,着急啥?”黑脸给几个穿警服的使了个眼色。穿警服的稍微往后动了动。
秦海洋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当官的,气质就是不同寻常。我自愿同意所有的鸡由你们处理,绝不反悔。”
“那????你还需不需要和家里人打个招呼?万一谁来闹事,就不好说了。”
秦海洋眼前闪过长贵那无精打采的消瘦脸孔。她沉着脸,坚定地说:“鸡舍是我盖,鸡苗是我买,谁敢来闹事,我就撂翻谁。”
鸡们被“处理”后,秦海无磁性的老母鸡声,刺得秦海洋耳镜发疼,心里烦躁极了。
“一开始我就给你说,能养十个瞎子娘,不养一群鸡和羊。”长贵终于占上风了,他越说话越多,越说越起劲,“你总是要犟过我呢。这下子好了,养鸡瘾过饱了,钱赔的差不多了,你卖勾子也给人还不了账????”
“呀!呀!”一直躲在房子里接受教训的秦海洋再也忍不住了,她狂叫着冲出房门,顺手操起一节竹竿,冲到长贵跟前,从头到脚,一顿暴打。长贵哇哇叫着,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急,半截院子都让他滚遍了。脸也肿了,眼圈也青了,嘴角流着血,浑身上下只有局部地区没有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