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爱爱在八里村已经很熟悉了。她不但对这个村的各条巷巷道道熟悉,而且对各个门店,各个摊位的特色以及生意情况都很熟悉。当然,大家对她也很熟悉,都知道她是摆地摊专门卖小玩意的“老板”。
晚上收摊后,豆爱爱在一家冒菜馆吃了十串冒菜,喝了一瓶汽水,见馆子人少,就和馆子老板娘聊了起来。豆爱爱问冒菜生意怎么样。老板娘说凑合。豆爱爱问她们晚上住哪里。老板娘说关门后就睡在餐桌上。豆爱爱说,这样睡觉不踏实,休息不好,长期下去,影响身体。老板娘说,几年来她们一直是这样,习惯了。并且补充说,大多数夫妻店为了节省钱都是这样。豆爱爱心想,跟这些老板比较,自己挺幸福,起码有个正规的休息睡觉地方。她给老板娘付了钱,提着两包子小商品回住处了。
豆爱爱上楼开了门放下包子,拿了两件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到水龙头跟前洗。她看见房东大妈站在院子中间向二楼看了一圈进屋了。不一会,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回来了。他们的宿舍和豆爱爱隔着一间房子。他们边说着话,在院庭放好自行车上楼了。一个青年问豆爱爱,美女,你跟前有皮带吗?豆爱爱说有。青年让豆爱爱卖给他一条。豆爱爱说,我跟前的皮带都是一般质量。青年说,我挣钱少,就要一般的,质量好了我买不起。豆爱爱拿来几条皮带让青年挑。青年拿起一条,大概地看了看,问多少钱。豆爱爱说,十五块,没赚你的。青年付了钱,进房子了。另外两个青年端着盆子来水龙头跟前洗脸。豆爱爱赶紧端着自己的衣服蹲在一边。一个青年问豆爱爱生意怎么样。豆爱爱说够生活费。那青年赞扬豆爱爱了不起。豆爱爱问他们是学生吗?青年说他们都是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工作,送快递都一年多了。豆爱爱觉得他们被大材小用,为他们感到惋惜,刚想鼓励一下他们,她抬起头时,另一个青年目光直钩钩在看她。见豆爱爱抬起头,连忙转身洗脸了。豆爱爱湿着手提了提自己的短袖领口,把脸盆里胸罩塞在刚才搓过的短袖下面,心里埋怨着自己的粗疏,端着衣服回了房子。刚一进去,就听见房东大妈在下面喊道,用了水记住把龙头拧好。其实大妈每天这么喊,并不是担心没有把水龙头拧好,而是在提醒客户:你们一个月就交三块钱的水费,省着用!
大妈喊罢,扇着扇子朝大门外面去了。出了门,她往左右两边瞅了瞅,就去了一家大门口坐在两个同龄人的女人跟前。另两位大妈也拿着扇子,让陈义妈坐下。三位大妈互相夸赞了对方最近皮肤变嫩了,气色变好了,这件上衣真好看,接着,就说起来各自房客如何如何脏,如何如何浪费水。一位大妈说的正起劲,另一位大妈忽然插嘴对陈义妈说:“妹子,我听我儿子说,你家陈义和那个摆地摊的女娃谈着呢?”陈义妈摇着扇子不屑一顾地说:“没有那事情。我托付人在北郊给我娃说呢。”那位大妈说:“就是滴,外面跑的这些女娃不靠谱。村里头那家让人拿假身份证骗了几万元,现在还没有着落。”一直没有发言的大妈也说上了。两个人你一句她一句,说得陈义妈使劲扇着扇子,急切地问:“我总不能跟着娃屁股,他们在外面偷偷地约会,我怎么能知道呢?”先前说话的大妈说:“人常说,赶和尚不如拆庙。你把那个女娃撵走,陈义就死心了。”“这咋成?”陈义妈说,“人家娃好端端的,咱那样做失礼呢。”另一位大妈说:“法子是想出来的。你多用用脑子。”
村道里没有一丝风,餐馆的腥味和人们身上沁出来的汗臭气味照样在村子角角落落蔓延着,说明村子里的各种气味已经饱和了,不想闻也得闻,除非你捏住鼻子堵住嘴,不呼吸。
薛老板陕北红枣加工厂的系列产品一试上市就很走俏。广告策划来了,新闻媒体来了,想加盟的商户也来了。薛老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抱起双拳,表示非常感谢的一一婉言谢绝了。这是孙局的意思。孙局对薛老板说,咱们厂子投资少,规模小,才开始摸着石头过河,还得谨慎点,低调点,没有必要把声势搞得沸沸扬扬。咱们要把心事用在进一步完善生产流程和提高产品质量上。一定要做到百分百保证产品个个合格,万无一失。只有这样,路子才能越走越宽,厂子才能越办越好。这几天,孙局每天晚上都要和薛老板佯装顾客,一起去有他们产品的超市、商店听取顾客意见和建议。有顾客说他们印的包装袋红颜色太多了,虽然抢眼,但是,让人看着心里乱哄哄的不舒服。有顾客说外包装只印着大枣有点单调,生活气息不浓郁,缺乏美感。反正是让提意见,懂的不懂的都愿意说几句,显得自己有爱心,有学问,有市场意识。孙局和薛老板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提意见和建议的人的话,并把他们的话牢牢地铭记在心,回家商量去了。
孙局和薛老板毕竟不是商品包装袋的设计专家,半个晚上,两个人把一个本子都画完了,也没有想出个眉儿眼儿,于是,决定明天晚上继续在薛老板家里商量。如果再出不了满意结果,就只能怨自己无才,花钱找专业设计师。
第二天下午,一下班,孙局就开车到薛老板家里来了。薛爱琴在吃饭桌子上写作业,薛老板和秦海洋在算工地账。两个人并排挨着坐在茶几跟前的一张长沙发上,无拘无束地说着话。孙局给自己泡了茶,端着杯子,用嘴轻轻地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等候他们结束。
工地帐算完了。薛老板给秦海洋付了钱,这才对孙局说:“昨天晚上我想这事都失眠了。”孙局说:“那你一定想出来好的图案了?”薛老板说:“我是笨人,脑瓜子不好使,能想出个甚么。”孙局说:“那你失眠什么?”薛老板笑笑说:“操心么。我想出了两种图案,一种是延安宝塔山,一种是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老大爷。咱是陕北人,得借老区的光。”孙局也笑笑说:“你想到的这两个图案,采用的厂家太多了。尤其是七八十年代,全国各地的商品都用过。茶缸脸盆,化肥水泥,米袋面袋,就连卫生纸什么都印着头上缠着白羊肚手巾的男人头像。”
听到这里,秦海洋忍不住“噗”地笑了。她说:“哥,你们俩设计啥?”孙局给海洋说了原因,让海洋也出个点子,海洋摇着头,自认才能不如,学识浅薄。薛爱琴写完作业跑过来说:“孙伯伯,我爸爸手机里有我和海洋阿姨的合影,我看可以。”薛老板忙说:“别打岔,我们说正事尼。”爱琴撅着嘴巴说:“我和海洋阿姨要比头上扎白毛巾的黑脸人漂亮多了。”孙局对薛老板说:“咱们的想象力都不够,这钱省不下来,还是找专业人士吧?”薛老板表示同意。薛爱琴过去抱住秦海洋的肩膀说:“海洋阿姨,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拉着秦海洋的手就往她的房子走。
秦海洋跟着薛爱琴来到她的房子,目光一扫,惊呆了。爱琴房子里,到处都贴着、摆放着照片和相框。有的是爱琴自己的,有的是秦海洋个人的,有的是他俩的合影。秦海洋仔细地看着,心里激动不已。她把爱琴的床上重新收拾了一遍,把爱琴写字的小桌子整理的整整齐齐。爱琴看着秦海洋眼睛说:“海洋阿姨,您要是能住在我家多好。”海洋说:“以后阿姨闲时间多了,会经常来看你。”爱琴说:“阿姨说话要算数。”海洋说:“想阿姨你就打电话。”爱琴高兴地答应了。
马总给薛老板打来电话说他马上就到了。
马总一进门,给孙局和秦海洋点个头就直接对薛老板说:“老弟,咱把帐算错了,我多给你了十个工。”
秦海洋拿纸杯在净水器上滴了水递给马总。孙局用遥控板开了电视,换台时按错了键盘,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倍,他连忙把声音调下来。
薛老板若有所思,说:“不会吧?我和小海洋也算过了。”
马总挨着薛老板坐下,取下肩上的包,一边从里面往出拿点工单,说:“咱们还是对对吧,没有差错更好。”
薛老板向秦海洋要了点工单,对马总说:“咱们坐饭桌对,茶几太小了。”
薛老板和马总拿着各自点工单去了饭桌。秦海洋犹豫了一下,给孙局添了水,坐在沙发上和孙局说话。海洋问孙局,嫂子最近好吗?孙局说好着,厂里最近很忙,经常加班,每天回来都叨叨着让我把十字绣拿去裱。海洋说,这个事情由我去做。明天就过去拿十字绣,赶紧裱好,让嫂子高兴高兴。孙局说,不用过去,十字绣就在车后备箱。秦海洋要了孙局车钥匙,下楼拿十字绣去了。
马总和薛老板在那里一笔一笔地对照着。薛爱琴洗漱完毕,进自己房子了。孙局看“西安新闻”,关于迎接世界园林博览会的消息。
孙局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是秦海洋在问车后备箱怎样开。孙局告诉她按有一个打开的锁子图案的按钮。秦海洋听了,照着孙局的说法一按,车“滴”的响一下,车灯亮了,这才掀起了后备箱。
马总和薛老板对账完毕,和先前算的一样,没有差错。马总朝上翻着眼睛,皱着眉头,仍然在努力地记忆着说:“怪了,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薛老板收拾好秦海洋的那份点工单,拍拍马总肩膀说:“不是账务不对劲,是你的心走歪了。”
马总及不情愿地说:“我是那种人吗?跟我打过交道的,哪个人不说我仗义。”
薛老板没有理会,提起秦海洋的包,回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沙发上。
秦海洋手里拿着孙夫人的十字绣进来了。她给孙局钥匙时自嘲地笑着说:“哥,我这个山货太笨了。”
孙局接住钥匙,说:“话不能这样说。咱们都是秦川货。呵呵。”
秦海洋问薛老板,帐对不对?薛老板说,对着尼。孙局说,是马总想大家了,对账只是个借口。马总说,孙局说的极是,我就想晚上请大家出去坐坐。薛老板婉言谢绝。孙局却说:“好啊,我最近太忙,老婆又加班,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晚饭,刚涨起来的肚子又扁了,万一下一步升到正职,不挺着肚子与职务不符。今天是周五,我要好好地花你马总一笔钱。”
马总乐意地说:“孙局,我请你那么多次你都拒绝了,今晚上总算给面子了。吃喝玩乐一条龙,我要看看你的本事。”
秦海洋说:“你们去吧,我不会喝酒。”
马总说:“这怎么行?你是咱的主力军,我还要给你敬酒呢。”
在薛老板和孙局的要求下,秦海洋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去。
酒桌上,孙局,马总,薛老板,秦海洋依次坐着,都很开心。秦海洋也喝了几杯酒,脸蛋红红的。孙局说:“我提议,咱们四个人均匀地分开坐,然后顺时针从一往上数数,逢七者说‘过’,逢七的倍数者说‘过’,谁说错了,报出了数字,谁喝酒,谁停下,也喝酒。”大家都答应了。薛老板说:“嘿嘿,这太简单了。恐怕咱数到天亮也喝不了一盅酒。”秦海洋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她默默地记忆着七的倍数.。。七八五十六,七九六十三.。。
各位面前的酒盅添满,孙局对薛老板说:“就从你开始吧。”
薛老板得意地拍了一下桌子边沿喊了一。秦海洋喊二,孙局喊三,马总喊四????第二圈到孙局时,他喊了“过”,但是,到第三圈该秦海洋喊过时,薛老板却提前喊了“过”。于是,他及不服气地喝了一杯酒。就这样,周而复始,没有一次喊过六十的。秦海洋一杯也没有喝。薛老板喝的最多。他红着脸,摸着后脑勺说:“怪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老是出错。”接下来再喊,还是薛老板出错最多。秦海洋见他老是反胃,要代酒,却被马总拦住了。马总舌头僵硬地对秦海洋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兄弟,我给他免了。”秦海洋说:“处于豪情仗义,我不能眼看着让他醉了。”马总说:“你的豪情仗义我已经领教过了,电缆线的事情就是例子。”秦海洋说:“那天要不是我拦住,恐怕你马总连民工宿舍都出不去。”马总说:“我是看你面子给他台阶下,我当时都想到报警了。”秦海洋说:“你那天要是真的报警了,事情没有你想象的结果,恐怕半个工地都要瘫痪了。我给你马总说,别把农民工不当人!他们有感情,懂得爱,有血有肉,会喜会愁。他们有的人虽然有点小毛病,但是本性憨厚着呢。这么大热天,他们依然头顶烈日,在有些人连家门都不敢出的高温里,在脚手架支撑着,每天下来,工作服脊背上风干的汗水结晶成的白花花的盐,调一锅汤都不成问题。那是人的汗,人的油,人的血,人身上的精髓呀!这么一个季度下来,不知道他们要少活几年。”秦海洋说着,眼睛湿润了,但是她的语音依然刚劲有力。薛老板耷拉着脑袋。马总和孙局像虔诚的信徒在聆听教主的教诲。秦海洋说:“马总,你是成功人士,也许在事业上平步青云,我不希望你换位思考,也不希望你同情他们,只是希望你在和他们打交道时谅解一点,体贴一点,大度一点.。。”
孙局的掌声打断了秦海洋的话。孙局双手举过头顶,拍着说:“我妹子说得好!句句话像锥子剜着我的心。当官了,不要忘记老百姓。发财了,不要忘记贫苦人。这不是修路,而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马总溢着眼屎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说:“海洋啊,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说。佩服啊!”
秦海洋说:“马总过奖了。我只是说了实话、心里话和感慨。”
马总说:“你让我回忆起我当年提瓦刀的情形。那时候,真的是受尽了罪,吃尽了苦。为节省钱,啃干馍,喝凉水,饿成皮包骨头了,见不到油水,拉不出来,患了痔肠,现在还没有痊愈。”
薛老板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说:“你们说甚么,唔里哇啦。”
孙局见薛老板已经扛不住了,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感谢马总,今晚上尽兴了!来,咱们三个干一杯收场。”
马总和秦海洋也站起来。秦海洋端起了酒杯。马总两只手支在桌子上说:“孙局,请原谅,对不起。我不能再喝了,再有一滴酒就出洋相了。”
秦海洋说:“马总,咱们和我哥碰一下,我替你喝。”
秦海洋喝了自己的酒,又喝了马总的酒,去大厅吧台结了账。孙局搀着马总,秦海洋扶着薛老板,四个人立场不稳地出了餐厅。
秦海洋对薛老板说:“下台阶了,你慢点。”
薛老板却踩空了。一个转身,踉跄着抱住了秦海洋。封闭了多少年的薛老板像干涸的小草沐浴着了春风,他闻到了一股沁心润肺的、亲自从女人嘴里呵出来的酒香气流,他深深的吸了几口,居然酒醒了。他喘着粗粗的酒气,紧紧抱住秦海洋,将嘴贴在她耳边说:“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