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当年的护城河成了东瓯市最宽的马路——环城路,而在环城路西边的人行道上,年前出现了一个个体服装市场。作为东瓯市的第一批个体户,丰锶亮在环城路边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店铺,和陈雨露一起既当老板又当营业员,做起了牛仔服的生意。
三年前,丰锶亮作为伤残军人回到了城东那间父母留下来的破旧瓦房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漏风的板墙,陈雨露与丰锶亮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既有着太多的无奈和苦涩,也有着许多对未来的憧憬。
丰锶亮的两个姐姐给他们送来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几张粮票,但丰锶亮却把那几张粮票塞还给了她们:“姐,你们送的这些东西我们收下了,可这粮票我们不能要。”
“小弟,你就别固执了,雨露她的粮食关系还没有迁过来,单靠你那二十多斤粮食是不够的,听姐的话,拿着吧,啊!”大姐丰锶雪是国营毛纺厂的一名挡车工,在十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她的大女儿比丰锶亮都要大两岁。在丰锶亮的记忆中,大姐丰锶雪对于他一直充当的是母亲的角色。可她自己家里子女众多,姐夫身体又不好,平时日子过的都很艰难,使得她看起来要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好几岁,他怎么能忍心要她的粮票呢?
“是啊,小弟,虽说这些粮票不多,但你们可以先对付一阵子,等弟妹落了户口,有了粮食关系,将来再还给我们也行啊!”二姐丰锶梅已经三十出头,她是一家街道小厂的出纳员,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丰锶梅的丈夫是一名小学教师,两人育有一子一女,虽然说收入不高,可比起丰锶雪来说,丰锶梅家里的生活过得还算是宽裕的。但是,丰锶亮知道,二姐夫是个刻薄小气的人,平时别说让二姐接济他这个小舅子,就连二姐夫他自己在乡下的爹妈,他都难得去探望或是带点什么东西过去。丰锶梅是个胆小的女人,每次过来看丰锶亮都是偷偷摸摸的,就连给他的那些零花钱,也都是她自己平时偷偷攒下的。
“大姐,二姐,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丰锶亮把两位姐姐的手给挡住了,微笑着说:“明天我们就去上户口,我们是从前线回来的,我又是个伤残军人,政府会照顾我们的。”
丰锶亮信心满满,可等他们到街道去办理结婚证,却被告知他们的年龄还没到计划生育晚婚晚育的年龄,不能领结婚证,即使有部队和陈雨露家乡的证明也不行,气得丰锶亮脱去了自己的假肢,一屁股坐在了街道主任的办公桌上,愤懑地说:“我在前线受了伤,失去了一条腿,我不要求政府给我照顾很多,只想和自己的女人好好生活,可你们连我这点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让我达到。那好,我今天起就住在这里了,让你们供我吃供我住,再派个人服侍我,我就赖在这里了,看你们还能把我赶走吗?”
街道主任拿他没辙,只好给他们办了结婚证,还答应给陈雨露落实户口。不过,丰锶亮也做了让步,跟街道签了协议,保证要做到晚育,也就是说,在他二十五周岁之前,他和陈雨露不能生育孩子。说实话,丰锶亮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连他自己都不想要孩子,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丰锶亮和陈雨露在民政局领到了结婚证,不久连陈雨露的户口也得到了落实。可当居委会主任通知他们去民政局下属的福利工厂去上班时,他们却拒绝了,因为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心里早已经另有打算。
八十年代初期,东南沿海对台走私猖獗,大量物美价廉的走私手表、收录机等出现在了东瓯市的大街小巷。丰锶亮看到了商机,用自己的伤残抚恤金,和陈雨露跑到江北的里隆港去进了几十块走私表,然后俩人穿街走巷地去推销叫卖。不到一个星期,那几十块表竟然被他们都卖出去了。
数着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夫妻二人是欣喜若狂。于是,他们跑里隆港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带回来的东西除了手表,还有收录机、录音带和一些日用小商品,而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些东西又会被他们销售一空。周围的邻居很快便惊奇地发现,丰锶亮这小两口穿着打扮渐渐时髦起来,屋里的家具啊冰箱啊什么的也都置办起来。这一切看在人们的眼里,有羡慕的,也有钦佩的,更有人看着看着,不免就眼红起来。
一天夜里,丰锶亮和陈雨露带着几箱货品刚从里隆港回来,还没到家,在巷弄口就被警察给扣住了。东西没收了不说,两人还被警察抓到了派出所。于是丰锶亮故伎重演,在派出所里解下自己的假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闹了一场。派出所长拿他没辙,而且他也知道,如今走私这股风已经吹遍了东南沿海,并非丰锶亮个案,靠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哪能禁止得了啊?要不是有人举报,他才懒得深更半夜去管这些事儿呢!所以,丰锶亮夫妇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人没事,可钱损失了不少。
“姐,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丰锶亮搂着陈雨露的肩膀问道。
“你是一家之主,你说咋办就咋办,姐都听你的。”陈雨露微笑着说。
“那我们就继续干。”丰锶亮挥了挥手,把陈雨露整个人给抱了起来,嬉笑的脸上却透着一股坚毅,“我要让所有街坊邻居都看看,我丰锶亮一定能成为‘万元户’,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几天之后,丰锶亮跑到街道,要求申领个体户的营业执照。因为前段时间,在宽敞的环城路上开始出现一个马路服装市场,丰锶亮每天从那里经过,心里早已经有了打算,心想这贩卖走私货的生意并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候政府肯定会禁止的,还是乘机给自己选择一条退路。
个体户作为一个新生事物,政府当时采取的是一种鼓励的政策,因此丰锶亮很快就领到了个体营业执照。于是他拖着假肢在环城路上转了几圈,便在路边给自己占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然后跟陈雨露买了一些竹子和篷布,在自己的摊位上搭了一个帐篷。虽说这帐篷有些简陋,可总比毫无遮挡遭受日晒雨淋要强很多。
当时,本地的服装加工业还没有兴起,服装个体户们的进货渠道主要有石狮和广州这两个渠道。丰锶亮在开始的时候是从那些二道贩子手里进了一些牛仔服,虽说卖得不错,可利润实在是太低了,一个月下来赚不了几个钱。于是,两夫妻就合计着,决定也跑到石狮和广州这两个地方去进货。可由于丰锶亮的腿脚不方便,只能留下来当营业员,而进货的事却要落在陈雨露的身上。
“姐,这太让你受累了,我是个男人,应该让我去才行啊!”当陈雨露提出要自己出去进货,丰锶亮在脸面上觉得过不去,可现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逞英雄。
“没事的,小亮,别看我人小,可跟人沟通却比你要强,再说在这里当营业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事都要谦让着顾客,还要时时陪着笑脸,我看你也不会比我轻松多少的。”
“可那些货物那么重,你能带得动吗?”丰锶亮还是有些不放心。
“傻瓜,现在石狮、广州的那些地方,搬运工多着呢,哪能用我自己带啊?”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样一来,我们的成本就高了,在价格上就竞争不过别人了。”
“那就从我们的费用上节省下来,而且我还可以想办法把进货的价格再压一点,这样成本就能够降下来了。”陈雨露胸有成竹又诚恳地说:“老话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我们的将来着想,现在吃点苦又算什么呢?”
实践证明,陈雨露的确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尽管她身材不怎么起眼,可她不仅能吃苦,而且为人真诚,还能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拖欠供应商的货款。因此,即使她出价比别人低一些,还是有许多供应商和加工厂愿意跟她合作。不到半年的时间,陈雨露就在石狮和广州为自己建立了稳定的供货渠道和货源。
最近,货摊上的牛仔服销量不错,有好些款都快断货了。几天前,陈雨露又往石狮去了。这天一早,丰锶亮跟往常一样,推着运货的三轮车从家里把衣服拉到环城路,在自己的货摊上摆放开来。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羞涩稚嫩而且还带着SC口音的女声:“老板,你这里要人吗?”
丰锶亮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只见淡淡的阳光倾泻下来,那鹅黄色的晕圈铺满了她那白皙细腻的脸庞;她的刘海柔顺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琥珀般透彻的双眸;如墨般的发丝被她自然地扎成了一束马尾,此时,发梢上正带着阳光微黄的光泽,犹如晶莹剔透的蜂蜜一般。这女孩在逆光中仿若一幅线条清新、轮廓靓丽的剪影,不禁让丰锶亮感到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