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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汤普森叮嘱他:“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须按时用药,过一个礼拜,我们再检查一次。”

洪望楠谢过汤普森,转向王多颖:“阿颖你数清楚了吧?还是两只眼睛,对不对?”

王多颖羞涩地皱着眉头一笑,轻轻推他一把。

汤普森很好奇:“数什么?”

洪望楠充满温情地看着王多颖:“数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绷带之后,洪望楠是不是还有两只眼睛。”

王多颖把菊花捧给汤普森,佯装生气:“本来是给他的,现在决定不给了。因为我不喜欢残酷的玩笑。”

从汤普森诊所出来,两人像一对突然被放出笼子的鸟,看着满街的车和人,满天满地的阳光,不知道要怎样开销自己的幸运和自由。

洪望楠带上墨镜,把王多颖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带着她向黄浦江边走去。两人走到栏杆前面,停下来,看着江面上各国的军舰和商船,看着江鸥飞来又飞去。洪望楠看王多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王多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这次你会带我走吗?”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你想跟我走吗?”

王多颖点点头,给出她这几天思考的答案。她抬头看看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感觉轻松多了。这次洪望楠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奇迹,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洪望楠轻轻掖了一下王多颖的围巾:“那我们结婚吧。”

王多颖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马上要说出她难以启齿的心事,却还是忍住了。洪望楠却轻易看穿了她:“阿颖,不要发傻,年轻嘛,心总会不老实不安分的。不过热情和冲动是会过去的,还没过去的时候,你会很不舍,心里会作痛,痛不欲生……”

王多颖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许庸人自扰的日子很快要过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不过你就舍得离开我了吗?为了你的热情和冲动,你舍得离开一个从你很小就喜欢你的人吗?况且他也是最合适你的人,你舍得吗?”他看着远处飞翔的江鸥说:“我是舍不得的。”

王多颖把脸埋进洪望楠的胸前,战栗地抽泣着,似乎在为自己曾经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轻轻拍打着她,但是他的眸子却似乎是冷的,他就像个冷静的预言师:“假如你选择了他,在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更舍不得我。”

王多颖不肯把头抬起来,肩头一耸一耸,呜咽着:“你怎么知道的?”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总是活在舍弃和难以割舍当中。”

王多颖却是浑然不觉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情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两个人因为另外两个人而产生了某种共鸣,他们曾经因为这两个人而痛苦,而现在,他们却在享受着这种共鸣。是同病相怜吗?洪望楠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颖的脸抬起来:“阿颖,你愿意马上和我结婚吗?”

王多颖避开他的凝视,看着江鸥落在地上,沉默不语。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她不能永远在云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终于,她点点头。她长出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决定要放下一切过往了。

麻将是朱玉琼的精神吗啡,是忠实伴侣,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打,心情好的时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闲着无事。她嘴上叼着长长的羊脂玉烟嘴,从珠圆玉润的两只手中懒洋洋地扔出一张牌:“四饼。”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妈的嗓音在门外扬起来:“小霞回来了!”

朱玉琼心里咯噔一下,麻将揣在手里左不是右不是。门开了,管妈的手握在门把上,她身后站着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琼不打了,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几个麻将牌碰到了地上。她让管妈来替她打一圈,陈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来,就不理我们了!”

朱玉琼迎着桑霞走过去,她是有气的,不给桑霞好脸色,把门关上,生硬地说:“跟我来。”

桑霞跟在朱玉琼身后,往走廊一头走去,很体贴地说:“娘娘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朱玉琼站定,不耐烦地呵斥桑霞:“你给我住嘴!谁是你娘娘?”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现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着,替她尽未尽的事业,替她了却未了的心愿,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琼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了当。她是认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

桑霞以前在这里住的房间成了朱玉琼的临时卧室,朱玉琼铁青着一张脸,推开门,手停留在门把上,意思是请桑霞进去,而且进去就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桑霞打量着房间,不由好笑,这里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样子:许多物事被推到墙角,用一块布帘遮住,不过遮得捉襟见肘。房间中央摆置着朱玉琼的红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无比凌乱,似乎“乱”成了王家的标志。

桑霞跟朱玉琼拉家常:“听说洪家姆妈一家搬过来了,住在楼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

“啪”的一声,朱玉琼把一个茶杯狠狠往床头柜上一顿,她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一个下马威:“你叫谁娘娘?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女共产党的娘娘!再说,让外人听见了,我平白无故有了你这个共产党侄女,掉了脑袋还不知为什么!”

桑霞直视着朱玉琼,平静地为自己辩护:“您的亲侄女就是把共产党的理想介绍给我的人。”

朱玉琼更加激动:“所以你冒名顶替跑到我家来,又把你们的什么理想啊主义啊灌到阿沐脑袋里,让他六亲不认,好端端地抛弃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断义绝地从家里跑了。”

桑霞眼神有些无奈:“娘娘……”

“你给我闭嘴!再叫我娘娘,我就报警!”朱玉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桑霞,“一开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说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追究。为什么?因为我看在阿沐的份儿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着脸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结果呢?你骗了我也就罢了,还把阿沐给我带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桑霞抱歉地笑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听您骂的。您就痛痛快快地骂,实在不解气,您伸手打几巴掌也行。”

朱玉琼瞪着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吵吵闹闹根本就不是她擅长的。

桑霞开始谈起往事,解释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从美国旧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个女孩子同住一间舱房。我们俩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诉了对方。她告诉我她有个娘娘在上海,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能书会画,聪明过人。”

朱玉琼听得很认真,却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这女子再灌迷魂汤了。

“这个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在美国念的大学,都修了音乐课,家里呢,也都是马来亚的华侨,从小也都是衣食无忧的孩子……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远大得很,我当时觉得连边际都摸不着。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个女孩子开始发高热……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医生都没有弄清那到底是什么病,会那么致命。只知道那是一种热病,染上就难以治愈。临死前,她告诉我,她从美国回到南洋是为了抗战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国参加抗日的军队,上前线,就像那首《毕业歌》里唱的,要拼死在疆场……”

朱玉琼看到桑霞低下了头,泪光闪闪的,警惕有所松动,坐在了床上。

“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规矩都是要海葬的。我亲手装殓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进太平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一生其实已经被她改变了。您一定猜到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亲侄女。我看着大海把桑霞带走了,就想,大海不该带走她的理想……从那时起,我就想变成桑霞,替她把没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没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马来亚,找到了桑霞的组织,开始动员华侨募捐。后来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军办事处。实际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办事处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加入了共产党。我想,假如将来我真的能为这个党做出一点功业,都会记在桑霞名下。后来我又被新四军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筹办药品,再回到中国来的时候,组织上就让我用桑霞这个名字,在上海开展工作。”

朱玉琼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桑霞的故事里,因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亲侄女,她非常自然地产生了很强的代入感,这个时候,她脸上的敌意和疑虑完全不见了,毫无意外地,她又着了桑霞的道了。

桑霞说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琼,似乎在寻求她的共鸣:“我就是这么变成桑霞的。对很多人来说,我就只有桑霞这一个名字。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叫起来好响亮,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女英雄取的名字……”

朱玉琼呆呆地看着桑霞,桑霞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也闪着希望,这么清澈的眼神,哪里看得出一丝阴谋诡计?

桑霞抬起头,看上去还带着一丝凄楚:“现在我把实话都告诉您了,对阿沐,我什么都没有瞒过他。您要是还想骂我,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口。”

朱玉琼沉默着,神情渐渐和缓下来,半天才发出一声孱弱的叹息:“你们把阿沐弄到哪里去了?”

“阿沐就在上海。”

朱玉琼的眼睛顿时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现在在上海?”

桑霞点点头:“嗯,他回来好几天了。”

“那……那他为什么不回家来?”

“他会回家的。”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非得回到这里来。他现在担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着满脸惆怅的朱玉琼又于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朱玉琼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桑霞握住了朱玉琼的手,安慰说:“母亲所在的地方,对儿子来说就是家。”

本来气势汹汹的朱玉琼,现在又被桑霞软化了,一时不知怎么招待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桑霞拿起皮包,正准备告辞,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其中有洪望楠的声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来。

洪望楠的声音听起来是兴高采烈的,他对管妈说:“让老罗做一桌本帮菜,我们两家在一块儿吃晚饭,难得的,加上我和阿颖有重大消息要禀报大家。”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向门外走去:“什么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经忘记桑霞的存在了。

洪望楠温柔地看了一眼满脸羞红的王多颖:“其实也没什么重大的……就是我和阿颖,打算结婚了。”

朱玉琼吃惊地瞪着洪望楠,又瞪着女儿:“什么时候结婚?”

孙碧凝从楼梯上下来,显然她是被儿子的话惊动的。

洪望楠看了母亲一眼:“明天,实在来不及就后天。”

朱玉琼张大嘴巴,连连摆手:“不可以的!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就操办?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伤好一点……”

孙碧凝却是满面喜色:“涧琛不会反对的。大喜的事,说不定倒是能让他的伤早点好呢!结婚用的东西,我都预备好了,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么仓皇都没忘带过来。”

朱玉琼一看洪家母子齐上阵,看来是躲不过去了,神情却更加尴尬:“那也不能明后天就办喜事啊!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我们阿颖连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没有,最快的裁缝也要一个礼拜才能把衣服做出来,还要给绣工一个月半个月去刺绣吧?”

洪望楠满不在乎地说:“王妈妈,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都可以从简。阿颖今天这件旗袍就蛮好的,穿到婚礼上也不丢人。”

“不行,不行!”朱玉琼走到王多颖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摆,翻出里面给大家看,“本来我是不愿意说的,怕难为情。现在不说不行。你们看见了吗?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一件旧旗袍,打了个翻,改给阿颖穿的。里子翻成面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人家还不把我们王家的脊梁戳出洞来?该说了,朱玉琼那个女人,把王家败成这样,唯一的女儿出嫁,用件里子当面子的旧衣服裹裹,就打发出去了!那样的话,我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王家!”

洪望楠求救似的看着王多颖:“我也没有登样的衣服,相信阿颖不会不认我的,对吧?”王多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朱玉琼似乎有意在为难他们:“那结了婚住在哪里?小两口租房子也要点时间吧?”

“结了婚我就把阿颖带到昆明,我们厂在那里有个办事处,可以接待家属。”

朱玉琼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来越难过了,阿颖怎么吃得消内地的日子?”

孙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这样,结婚呢,我们两家各自给新姑爷、新娘子准备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话,暂时可以在华懋饭店的公寓里租一套,就算我和涧琛送给小两口的蜜月房间……”

朱玉琼一拍脑门:“那还要征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见啊!”

孙碧凝也没多想:“当然,三阿哥和涧琛的意见都要听听。正好涧琛刚才醒了,你们小两口子赶快上去,跟他报个喜! ”

站在朱玉琼卧室的桑霞一阵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这里的人毫无关系。听见大家往楼上跑,趁机拉开门走出去。到了楼门口,朱玉琼从楼梯上下来,叫住她:“等一等。”

桑霞站住脚,回过头。朱玉琼看着她的眼光意味深长:“留下吃饭吧。”

桑霞勉强堆出笑容,说还有事情要办。朱玉琼摆摆手:“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今天望楠和阿颖决定要结婚了……”

桑霞几乎是本能地打断她:“我知道。”表情显得极不自然。

朱玉琼使劲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悦:“还有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这个人,再穷都不会在饭前打发客人走,除了这个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说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门,就走吧。”

桑霞哀求说:“娘娘,我真的有事情。”

朱玉琼板起脸来,不过语气却是亲昵的:“假如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娘娘,就留下来。”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是把桑霞当亲人的,“儿女的大事,我身边一个娘家人都没有。你留下来,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

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琼,朱玉琼重新接纳了她,这也正是她期待的结果。不过朱玉琼又怎么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忘情缠绵,几天后就听到他要跟别人结婚的消息,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对洪望楠啊。

朱玉琼走上来,孩子气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摆出威胁的面孔:“我能这么便宜就让你走了?你说你会安排我和阿沐见面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 ”

朱玉琼软硬兼施,迫使桑霞答应留下。但是桑霞还是要坚持出门走一趟的,说自己作为娘家人,那就必须要给新人准备礼物。朱玉琼这才放了手。

桑霞暂时避开洪望楠,一路上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天空是蓝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没办法让自己轻易释怀。原来这一切激情都只不过是个命运的玩笑么?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终究不是同路人吧。

不知不觉走到《纽约时报》驻沪办,洪望梅双手在打字机上跳跃,抬头看到桑霞脸色苍白,眼睛里透着伤感——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桑霞。她停下来,审视着桑霞:“出什么事了?”

桑霞从柜子上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复了平静:“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现在正在康复。他和多颖决定马上结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洪望梅高兴起来,很快又狐疑地盯着桑霞:“听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么会……我说不出来。”

“我看上去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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