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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贺晓辉摇头苦笑,贪图房钱便宜,他把房子租在华界,法租界的房子实在贵得不像话。

王多颖上来劝慰:“你先住在这里,等伤完全好了,可以在报纸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广告。”她转身走出门口,“我去公寓楼下的餐厅买些点心,顺便跟经理再要一把钥匙。”

门刚关上,贺晓辉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小包,检查一下房间。”小包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打开电话机座查看,然后迅速把机座复位。

两人又端起茶几上的台灯,掀起了床罩,打开了衣柜,没有发现异常。贺晓辉放心了:“现在看起来,王多颖这个人没什么疑点,天真、单纯,思想也比较进步,不过也不能不防。毕竟她是洪望楠没过门的媳妇。背后保护洪望楠的,是一个国民党中统的特务站。”他缓慢地走到浴室,扶着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还要看看这房子藏身、作战、撤退的条件。对付中统特务,要像对付日本宪兵一样警惕。你哪年入党的?”

小包说:“卢沟桥事变之后。”

贺晓辉看到楼下的院子里,一条小狗叼着球撒欢地跑过,两个西洋女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抽烟。

“那你还太年轻,还不了解国民党的变数。国民党就像什么呢?一句俗话说一个人没有定性,变数太大,就说此人‘猫三天,狗三天’,国民党就那样,说翻脸就翻脸。我们赣南闽西红军游击队听说要接受国民党整编,不少人开小差不干了。想不开啊!“四·一二”是蒋介石翻脸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围剿又牺牲了多少红军!说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谁信得过蒋介石?跟日本人打仗还打不过来,这边国民党跟我们的摩擦停止过没有?不能不防这些国民党。”贺晓辉年纪并不比小包大多少,却俨然以过来人自居,他有这个资格,因为他的经历实在太丰富。

王多颖带了早点回来,小包对王多颖交代了一句就出门去了。王多颖回味着小包刚才的话,惊奇地问:“他刚才叫我小王?”

贺晓辉哑然失笑:“是不是没叫你王小姐不习惯啊。我们新四军部队里,都这么叫年轻战士,严肃的时候加上个‘同志’……嗯,小王同志,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王多颖笑了,放下托盘,把一个瓷汤钵从托盘上端下来,放到桌上:“小王同志知道你吃西餐吃得胃口败了,想给你吊吊胃口!醋椒鱼汤,荠菜麻油包。”说着又把一个小小的蒸笼和两个小碗摆在桌上。刚揭开汤钵的盖子,贺晓辉马上吸了一口气。

“嗯……香死我了!”

王多颖把汤舀到小碗里,放到贺晓辉的面前,她指着一个小瓶说:“不够辣的话,这是胡椒面。”

贺晓辉拿起小瓶子往汤里使劲撒,用瓷勺搅和一下,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是胡椒吗?怎么发甜呀?”

王多颖尝了一下,叫起来:“啊呀!是白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把贺晓辉的那碗汤抢过来,倒进了抽水马桶。

“这么好的汤给糟蹋了!你在家一定什么事都不做吧?”

王多颖抗议:“怎么不做?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我把盐当成糖放到他的咖啡里去了!”

“估计那个客人从此再也不上你家门了。 ”

王多颖眨眨眼:“猜到了吧?我就是要他从此再也不上我家门!”

“为什么?”

“他说日本人好话。‘八·一三’以后,他果然给日本人重用了。”

贺晓辉若有所思:“哦,明白了。你也想让我从此不上门,所以拿白糖当胡椒放在我的汤里。”

王多颖却没了开玩笑的心思,神色黯然起来:“你的伤好了以后,离开这里,肯定再也不会上我们的门了。”

“我们?我们是谁?”

王多颖嗔怪地看了贺晓辉一下:“你知道是谁。我和望楠啊!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喝完了汤,王多颖扶着贺晓辉往床上躺,两手托着他的上半身,由于紧张和吃力,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贺晓辉终于躺下了,眼皮紧紧闭着,细密的汗珠从唇上冒出,额头也汗津津的。

王多颖轻声问:“每次止疼药的劲过去了,就很疼,是吧?”

贺晓辉衬衫的纽扣开了一颗,露出缠满绷带的身体,有的地方还在渗血,不过他还是不忘开玩笑:“还好……你想,老犹太在我肚皮上打了那么大的补丁,那么多针脚总是要牵牵拽拽的。他这回在我身上掏了好几个窟窿,五年前打进我身体里的子弹,他都顺便给刨出来了……《游击队之歌》唱的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呢,敌人的好几颗子弹也没消灭我一个人……真奇怪……人和什么都能共存,跟子弹也能共存……现在子弹没了,怪想它们的……”

王多颖一副家长模样:“别说话,休息。”说着,站起身欲往后退,贺晓辉却拉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看着他的手紧攥住自己的手。

贺晓辉请求她:“别走,跟我说话,一说话就打岔了……你记得我教你的歌吗?特别难唱,后半拍起……”

王多颖看着贺晓辉,那种天然的母性又被唤醒,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轻声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是这样唱的吗?”

“对,你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再唱: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王多颖继续唱。贺晓辉笑起来:“你一唱我才知道自己跑了调了。”

王多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贺晓辉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汗珠,虚弱地说:“这支歌把游击队员写得多浪漫啊……其实真的游击队员,非常苦,面黄肌瘦,浑身疥疮,每隔一两天,身边都会倒下一个或者几个战友,打仗牺牲的,病死的,伤口感染死的……等我好了,你教教我唱这支歌……”

王多颖站起来,轻声哼唱着向卫生间走去,拿着一块毛巾拧开水龙头冲洗,她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潮红,眼睛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不过才短短两天,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认识自己了,是贺晓辉让她改变的吗?她找不到答案,内心却萌生出某种秘密的感觉——一种令她惶恐的甜蜜。

她拧开冷水的龙头,希望冷水能冲掉那些秘密的激情。她似乎成功了。从卫生间出来后,她看上去很冷静了。当贺晓辉向她表示感谢,她只是很客气地说:“这些事,我是替洪望楠做的,你要谢就谢谢望楠吧。”提到洪望楠名字的时候,她似乎有意加重语气。

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王多颖打了一个哆嗦。她回头去看正被疼痛折磨的贺晓辉,贺晓辉似乎忘了疼痛,瞪着眼睛,紧盯着房门。房间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跳。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儿,然后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王多颖慌了,她把脊梁靠上去,使劲抵住门:“请问哪一位?”

“我,季家鸣。王小姐,请开门。”

王多颖似乎成了木偶,求救地看着贺晓辉。贺晓辉冲她摆了摆手,小声说:“出去吧。”

王多颖赶紧理理头发,喘了口气,又回过头来看着贺晓辉,他微笑着鼓励她,要她镇定。她打开了门。

三伯伯走出办公室,站在会客室门边。等平野进了会客室,他才跟进去,自己坐在一张沙发上。

平野观察着室内的布置,拿起一个瓷器欣赏。三伯伯盯着平野的侧影:“先生看上去很像中国人。”

平野回头:“那王先生看出我不是中国人?”

“西方人觉得中国人和日本人让他们很难区别,其实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的差别,有时候要大于中国人和西洋人。先生一定是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了吧?”

平野的脸又冷又硬,就像冬天的冷馒头:“我不是来跟你扯闲话的。”

三伯伯不动声色:“哦?那你是想直接从这里把我抓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抓你?”

“那你来干什么?跟我做期货现货生意?或者做其他投资生意?”

“投资生意当然好,不过我钱不够。”

“上海滩上大部分有钱人都是从身无分文的赤佬起家的。哈同、萨荪、黄先生、杜先生最早都是瘪三,原先他们是各种人等,现在都到了同一个人等,就是有钱的人等。”

“在你这里,各种东西都能投资赚钱,对吧?”平野凝视着三伯伯,“情报也可以投资。”

“那得看什么情报。”

平野单刀直入:“我打听了,跟你常打交道的那个荷兰人想花大价钱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最重要的是头一批、第二批投产的机型。我还知道,你想要他弄到非常重要的国际情报,宁可用中央厂的情报去跟他换。”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平野,心里却在盘算。

平野继续说:“假如我跟你换呢?”

三伯伯摊摊手:“我很想跟你换。不过我一个字的资料还没获取。”

“我可以再等等,等你获取了情报……”平野又纠正说,“哦不,资料。 ”

三伯伯用手敲着身旁的茶几:“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么和能得到什么,不是一回事。比如钱财,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无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决于我,对吧?”

平野开出条件:“只要你能给我供应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任何资料都行,我可以让你对钱财的渴望暂时满足一下。”

三伯伯点起一支雪茄:“我是这家银行的总经理。我手里每天流动着万两黄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给点钱就满足的人吗?够格称得上钱财,在我这里,就是上海的一个局部了。况且,你想得到的资料,我连根毫毛都还没看见。”

“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一旦你得到任何这方面资料,我必须是你第一个主顾。明白吗?我出的价钱一定比那个荷兰情报贩子高几倍,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做生意我从来不在价钱上苛刻,这样生意才长远有的做。”

三伯伯点头表示同意:“对的。生意生意,比货色为生计,谈价钱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么资料想出手,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价钱?”

平野感到吃惊:“这么快生意就要做起来了?”

三伯伯吐出一口烟:“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阴一寸金。”

季家鸣到洪望楠的房间完全是一次偶然行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经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经理告诉他,王多颖最近常来,现在正在洪望楠房间。直觉告诉季家鸣,王多颖的行为不寻常,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猫腻。他看到开门的王多颖神色很不对,于是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王多颖坚持要跟他到楼下谈,而他坚持要到房间谈。他老谋深算像一只老狐狸,王多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趁王多颖不注意,他打开了洪望楠房间的门。

季家鸣的笑容简直讨厌极了,无情,冷酷。他对王多颖说:“这房子真不错,是我给洪望楠租的,付账是我付,每个进入这房间的人,我都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也有权利了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马上要婚娶的女人。”

很可惜,季家鸣转遍了整个房间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假装离开,然后又神经质地杀个回马枪,依旧一无所获,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关上门,王多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她也跟着做了一回地下党,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吓没了。她四下张望,搞不懂活生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神奇地凭空消失,莫非真有隐身术这回事?

她轻轻唤起贺晓辉的名字,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声音从浴室里传了出来,她冲过去。看到贺晓辉从浴池对面的白色方形小门里钻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刚出来便歪在地板上,满头大汗地激烈喘息着。

王多颖扑上去扶起贺晓辉靠墙坐下,后怕和激动的眼泪流了出来:“吓死我了!”经历这一番折磨,她和贺晓辉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贺晓辉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还不忘得意:“什么中统……饭桶吧……你打开这个柜子看看……”

王多颖打开方形小门,毛巾和被单全坍塌下来。

“往上看。”

王多颖把头探进柜子里,抬起头,看见一道烟囱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层楼的同样的储物柜,靠墙的地方,有一根铁链。刚才季家鸣打开小门的时候,贺晓辉正抓在这根铁链上。

贺晓辉朝王多颖狡黠地眨眨眼:“原来这里是运送东西的,上下通着,现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柜。小包把顶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这些毛巾被单上面。那个饭桶只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

王多颖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能走。”

王多颖不放心:“伤口疼得要命吧?”

贺晓辉笑笑:“奇怪,刚才一点儿都不疼了,现在又开始疼。”

猎人都说,受了伤正在疼痛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面临外来危险的时候,一刹那间会比对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样。对于此刻的王多颖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可是说他是野兽也不合适,那他究竟是什么?

贺晓辉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来,王多颖走上前去,帮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让他躺倒。两人的脸此刻离得非常近,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听得见。王多颖感觉到贺晓辉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温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却说:“还疼吗?”

贺晓辉避而不答:“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王多颖低下头,又摇摇头:“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么一点儿都不跑调。”

王多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会想到那儿去?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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