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魄1
八月十五，月华峰笙歌响彻。
三十六宫，七十二房各自排练了歌舞，只是又临时通知：之前宣布的盛大聚会取消，各宫，各房只在自己的宫房演奏歌舞。国王将微服巡行，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房或一宫，那一房或一宫将独享国王一年的宠幸。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
笙歌在月亮初升时先后开始，到此时已经全部奏响。国王独自在月华峰最高点的醉月亭里自斟自饮。他已经饮酒三杯。
登王位至今已经五十年，赢得极大的赞誉。他被称为开国以来第一贤王，加封英明圣贤天授神君。他的国土被周边邻国羡称为康乐国。只是近来，国王开始厌倦国事，他搬到月华宫长住，将自己的三十六宫嫔妃，七十二房美人也全部搬迁过来，他决定好好的享受自己的余年。
三十六宫，七十二房使尽浑身解数，这个月圆之夜将不同凡响。
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盒子，取出里面的人皮面具粘贴到自己的脸上。他用手指仔细地按摩面具，挤压去除里面的气泡，皱折，使其与面部肌肤完全吻合。
面皮取自一个年轻、骁勇的侍卫。此刻他衰朽、老迈的躯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年轻化，在相貌变成那个侍卫的同时，也获得了那个侍卫的体魄。
笙歌继续响着，是他本来喜欢的优雅、透明、飘渺。可是此刻在他的感觉中却发生了变化。这笙歌没劲。他以一种新的眼光，既是他自己的，也是那个侍卫的眼光俯视月华峰。那些宫、房分布在山峰不同的位置，他寻找、辨别它们。只是他的目光也没有在看到的任何一处停留。那些地方在突然之间令他腻味。一直渴望更新游戏的冲动此刻更为强烈。
又喝了一次酒。这次不是斟在他喜爱的雕刻极尽精美的夜光杯里，他向月举杯。
令他意外的是，月亮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也做出了举杯状，甚至感觉到杯子触碰里产生响声，震动。手中杯子里面的透亮液体泛出细小的震动波纹。一只曲子随即响起。他双手捧起盛酒的一个玉钵，仰面一饮而尽。
三十六宫无颜色，七十二房全土灰。
随口吟诵后，弯腰摸索到面前桌子下的一个隐匿按钮。玉石桌子旋转，露出一个地道入口。月光射入方向正好和地道石阶伸展方向平行。石阶平整，坡度平缓。
桌子旋转过程中，上面的一些酒器滚落，其中几件滚进地道，沿着台阶呯呯嘭嘭跳跃而下，其声清冷，这是一种美妙的乐声。
脱掉龙袍，放在亭子边缘，纵身跃下地道。不会有人发现他离开月华峰。没有他的亲自召唤，任何人不能进入亭子。只是出于谨慎，他再次旋转桌子上的按钮，让桌子恢复原状。
站在幽暗中。月华峰顶融化在半空中，灯光和星光混合，那里的乐声当然还在继续，那些声音将响彻通霄。只是他这时耳根清静，没有一丝来自那里的音响。
寻找月亮。在亭子里，月亮就在他侧面，相距咫尺，现在踪影全无。他进入了一个叫做深渊的区域，只能沿着一条沟壑进行。
侍卫的体力非常之好，在沟壑里攀上爬下，轻盈如猿。这甚至比他自己颠峰时期的感觉还好，他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月亮，他一定能够到达。
又响起了曲子，半空之中。不是来自月华峰的曲调。肯定不是。月华峰的那些曲调，一听就知道出自谁人之手。停步细听，曲调又没有了。幻觉？
离开沟壑，攀爬崖壁。沟壑不管它多么崎岖，总是一条近似路一样的东西，最多也就是行走困难，崖壁就不同了。一失手，丢掉的就是性命。冒险，这可是多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只是，沟壑有确定的走向，它被某种力量规定了行动，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讨厌这种感觉。现在他拥有了那个年轻侍卫骁勇的体魄，攀爬时轻盈如猿，几乎一无所见的幽暗似乎也成了冒险的理由。
崖壁上有一种力量把他向下推，总想把他推落，让他滚到沟壑里的乱石堆里。和那个力量搏斗，手掌像吸盘一样抓住光滑的石壁，身体对抗重心引力，一点点升高。
月光洒落到身上，崖壁的形体柔和了。趴在那里，看到了月亮。这之前在月华峰看到的近在咫尺不同，现在是一轮遥远的月亮，形体半浴在光华中，半没在一个朦胧的尖峰背后。
又听到了那个曲子。这回时间比较长一些，长到足以认定那肯定不是幻觉。曲子传来的方向就是月亮的方向。它好像就是来自月亮的声音。
中间隔着一片浑沌黑暗的区域。
伊隆基感觉到酒意，他还感觉到两个自己，一个是本来的他，年纪老迈，身体衰朽，这个他，有疲倦的感觉，想沿着原路返回，走进最近的一个嫔妃或者美人的房间，倒头睡下；另外一个自己，则是拥有年轻侍卫体魄的他，兴致勃勃，经过攀爬崖壁的热身，进入了更高昂的情绪。这个他，叫狗儿，这是那个侍卫的名字。这个兴致勃勃的狗儿一点也没有退回去的想法。冒险才刚刚开始。黑暗区域通向月亮，那上面有朦胧的人影。还有，那个曲子。
伊隆基，狗儿向月亮方向走去，很快就进入浑沌之中。
浑沌变成了完全的幽暗。脚下越来越多杂草碎石。接下来幽暗具有了形态，矗立在面前。伊隆基停下脚步，再次抬头看月亮。它现在在他的左侧，镶嵌在一个高大山峰的V形缺口上。伊隆基向着月亮挥手，高声叫喊。不是老迈，力不从心的声音。是极具冲力，具有金属性质的声响。伊隆基不仅获得了骁勇侍卫的体魄，同时也获得了侍卫的精神。他同时兼具国王伊隆基的能力和骁勇侍卫狗儿的能力。
嘿！
嘿！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回应。
伊隆基颇感意外，月亮中的人影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他了。
我来了！他双手做成喇叭筒形，仰面叫喊。
我等你好久了！伴随一声略带凄婉的叹息。
伊隆基面前一抹月光斜射，朦朦胧胧中前面出现一段路，看起来相当宽阔，竟然比伊隆基统率大队人马行进时走的路还要宽。伊隆基踏上去，如同踩在舒适的地毯上。头几步，好像穿过了什么障碍，并不明显，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也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酒意之后产生一些特别感受，有趣而已。
伊隆基仰面看月亮。他看到了里面的人影。人影披着长长的头发，俯身向他，嘘出的气息芬芳冷洌。高远，幽渺，可望而不可即。与他那些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嫔妃，不可同日而语。唯其如此，更具夺魂之力。
路突然中断，伊隆基重新陷入浑沌，更深的浑沌。月亮也在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来人。
叫喊后，随即想起并没有携带带随从出行，孤独的感觉随即而来。回头张望。月华峰就在眼前，宫殿、灯光近在咫尺。一条路清清晰晰，直通醉月亭。笙歌已然可闻。他又叫了一声——
来人。
这一声并不大，只是含含糊糊的一个音节。意外的是，在叫声中，月华峰的亮光灭掉。在亮光灭掉的余光中，两个人影出现在伊隆基身边。一侧一个。一个身高，健硕不下伊隆基，或许更甚之，一个只有伊隆基的半个身高。显然不是他的大臣、太监、卫士、嫔妃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是谁？
为陛下效劳的奴才。身材健硕的那个影子说。
备咨询的土地。身高只伊隆基一半的影子说。
渐渐有光影显现。李隆基惊异的看到自己身在一个庞大的建筑群中。这个建筑群他怎么那么熟悉，可是却想不起在那时见过。
李隆基旋转身体，想寻找这些建筑的有关记忆。他明白，这些建筑跟他有关，如此庞大的建筑，当然跟他有关。自称奴才的那个随着他的动作旋转，土地则原地不动。
伊隆基还不太习惯身边两个不是大臣、太监，不是侍卫、不是嫔妃的人。只是在当前情况下，他也只好和这两个家伙打打交道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终于问了。
这是陛下实现最隐秘想法的地方。那个自称奴才的家伙说。
我能有什么隐秘的想法？
陛下的任何想法都会成为许许多多人效劳的目标，即使是那些隐秘的想法也有人不断地挖掘，尽其可能的予以实现，因此陛下确实是没有隐秘想法的。
那么我还有什么隐秘的想法需要实现？
陛下一切的想法，甚至不是陛下想法的想法也都以陛下的名义得以实现，正是这一点使陛下终于厌倦了，陛下于是产生了隐秘的想法。其实那根本不是隐秘的想法，只是那个想法至今无法实现，陛下，以及那些以实现陛下各种想法为能事的人就装作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不过今天晚上，在醉月亭中，面对明月，总算将那个隐秘的想法展示出来了。
那又怎么样？
陛下有了实现的机会。
有了实现的机会？伊隆基、狗儿将信将疑。
陛下现在就站在月宫的入口。
月宫入口？
穿过这群建筑，向前走，就可进入月宫。
向前走就是？
不要！
备咨询的土地大声叫喊。
你有什么说的？
不要再向前走！
伊隆基俯身看土地，他的目光在燃烧。那可不是好奇的目光，他真的挺恼怒。从来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话。土地的大圆盘脸上染着淡淡的月光，下巴有长着一串长长的胡子，与月光同色。
你不想听听为什么不能向前走吗？土地平静的问。
李隆基收直身体，让燃烧的目光内敛。
你说。
这里是你帝国的边界，你不能走出去。
我的边界。
伊隆基抬头看眼前的巨大宫阙，仍然想不起这是无数宫殿中的哪一座。我的边界？他的帝国疆域广袤，除了早年征战，他几乎没有到达过自己的边界。即便征战，所到达的地方也不能算是他的疆界。
哈哈哈，你一定喝醉了，才会说出……说出疆界的话。哪里会……有疆界！普天之下，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你喝酒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矮小的土地说。
对了，你喝酒了，产生了幻觉。可怕的幻觉，居然认为……边界。
不要向前走。跨过这片区域……
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他怒气冲天。
你将是一个笑柄。
一个笑柄。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没有任何人胆敢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你再说一遍。
这一回你听清楚了。
你将是一个笑柄——笑柄——笑柄！
怒火冲出脑门，伊隆基拔出权标，猛刺土地。
土地不见了。
面前重新是那个一时想不起名字的宫殿。一片绿色的地毯从其中最巨大的一座建筑旁边穿过，形成笔直的大道。月亮就是前面，大道直通里面。
那个告诉他，这是直通月宫的影子仍然站立在旁，这个影子此时躬身做出请的姿势。伊隆基感觉到了月亮光辉泄到他脸上，带来一股寒意。他把村标在地上摩擦几下，重新插到腰间。按照那个请的手势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伊隆基觉得穿过了一道障碍，无形。从感觉上来看，像是一道篱笆或者栅栏之类的。那些不知材质的条栅印到他腹部，腿上，有一定的韧性，只是在他有力的冲击下断裂，破碎，向他开放了通道。残余的条栅勾住他的腿，那也无济于事。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
寒意包围了伊隆基。是之前侵袭他脸的那种寒意，只是此刻不仅仅是侵袭脸部了，寒意穿透长衫直入整个的肌体。他处于冰火两重天中。一重是寒意的侵袭，一重是酒的体内的烘烤。这两重天同时聚集，伊隆基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爽。他太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他大声说：
赏。
受赏的影子跟在李隆基的身后，哈腰谢恩，从此它可以过上土豪的生活了。它做出手势，示意伊隆基前方还有更爽的感觉。
它还示意：它不能再随他向前走了，不过，它会随召随到。它会随时听命。
伊隆基步态飘浮，从巨大的建筑中穿掠而过。月亮越来越近了，此刻来自月亮的引力也显然的开始发挥作用。
伊隆基已经不再理睬那个建筑群，他成功的屏闭了它们，将它们置于不存在状态。不过当一个高塔建筑出现时，李隆基还是停留了一下，他一下认出了那个建筑——靖安塔，这个塔修建在伊隆基王国的京城宫殿后面。
京城在他王国的中央。边界，哈哈！等他从月宫回来一定要严厉的惩罚那个土地。
伊从靖安塔旁边快速掠过。他忽然顿住。靖安塔上鲜血如同瀑布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