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曼陀罗的作用还没彻底消失，云门点上一支烟，背靠着床头。
阿敏努力地爬上床沿，贴着他的胸口趴住不动，也许只有听见他的心跳，才能令它安心。
大鲁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啤酒分给龙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龙猫做一次这么长的叙述，对于说的人和听的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他没有丝毫讲故事的天分，所有的事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云门和大鲁尽量不打断他，生怕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但是云门从大鲁脸上如同憋条不顺般扭曲的表情来看，就知道他听得一团浆糊。
云门倒是听得很顺溜，他把这种善于归纳总结的能力归功于高中时代数学物理老师对他的训练有方，他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好好感谢两位老师。
架不住大鲁事后的要求，他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再次讲述。
龙猫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小苗寨，寨子的位子很奇特，是在三山环绕之中，位于最高那座的半山腰，依山而建。三座山之间，形成一个小山谷，山谷里有一条山河，顺流而下。
湘西多雨水，树木繁茂，遮天蔽日。按照龙猫的描述，只有走到山谷，抬起头，才能看到寨子的棱角，若隐若现于枝叶的间隙中。
这是个非常隐秘的部族。
龙猫的父亲，是部族中的巫医传承人。苗家的巫医，是师傅传于徒弟，并不在意血统，只求缘分。徒弟不一定是师傅亲生的。
巫医在部族里受到尊敬，甚至是敬仰。因为地处深山，医疗条件非常差，湘西多蛇虫，进山打猎经常会受伤，所以巫医的存在十分的重要。
更重要的是，成为巫医本身，就是一种奉献。
巫医必须受到诅咒。和著名的苗蛊不同，龙猫说，这个诅咒更像是一种窥探天机后的等价交换，十分灵验。
这个诅咒，无需仪式，甚至有些轻率。但也不是说我现在诅咒自己怎样怎样，而是在拜师的时候，师傅在徒弟无意识的时候，让他自己说出来的。
龙猫的爷爷因为这个诅咒而没有后人，之后收养了一个孤儿。就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叫龙增世，在他六岁时，跟着爷爷进山采药，爷爷突然回头问他父亲，“你想当巫医吗？”
“想。”
“你的身后是什么？”
龙增世回头看了看满山花海，只道：“花啊！”
他的爷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对龙增世说：“这就是你的诅咒。”
直到龙猫出生时，他的父亲看着他的脸，叼着水烟筒，一个劲儿地摇头，自言自语道，诅咒显灵啊！
龙猫在长到三岁时，第一次参加祭狗。
这是他的部族中最隆重地祭祀，他们对狗，有种类似宗教的崇拜。
这来源于一个神话。相传古时，他的部族遭遇了一场浩劫般的饥荒，农田干涸，颗粒无收。神说，你们选一位勇士，跨过两岸长满曼陀罗的长河，到达黄泉，便可带回无尽的食物。
人们对于死亡充满畏惧，没有人愿意踏足冥界，于是他们选出了一条狗，让它带回食物。
那条狗经过重重劫难，穿越黄泉，在满是稻谷的田间不停打滚，将麦穗粘在身上。
回程途中，黄泉发难，水流湍急，冲走了狗身上所有的粮食，狗只得高高跷起尾巴，保护着最后的麦穗颗粒。
等狗回到人间，人们把麦穗种子种下，瞬间，所有农田金黄灿灿。
人们欢呼，庆祝，拜谢神明。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条狗，已经精疲力竭而死。
它死的地方，便开满了黑色的曼陀罗。
从此以后，人们在每年收稻时，会把煮好的第一碗饭，给部族里的狗吃。
并且让一个孩童打扮成狗的样子，在桌子底下走三圈，再上桌吃饭，表示从冥界返回人间。
龙猫，就是祭狗的祭童。
选择祭童的方式，龙猫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大人们都说他以后会成为巫术最强的传承人。
但是直到他十一岁，他的父亲都没正式对他下诅咒。
他和所有的孩童一样，种地，玩耍，没有觉得自己有和不同。只是偶尔随着父亲一同进山，识药，背背方剂。
进山的时候，他们会带一只猎狗来防野兽。有一处地方，龙增世从来不允许他进入，他只知道那个地方的入口，是一个山洞。
黑色的猎狗也不允许进入，他和狗，就一直在洞口等待。
有时候会从白天等待到傍晚。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巫医有特别的向往，好奇心也日益膨胀。
终于有一天，他把猎狗丢下，独自进入了山洞。
在他的印象里，山洞很狭窄又很长，需要猫着腰才能进入。洞穴里相当潮湿，石壁上满是滑腻腻的青苔。
洞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越是往里走，香味越是浓郁。
渐渐地，他觉得洞穴变大了。顶部升高成一个夸张的拱形。
黑暗中传来兮兮缩缩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的人窃窃私语。
他害怕了。
一路狂奔。跑了一阵，他看见洞穴前方，有一个光亮。
他不停地叫着：“阿爸！阿爸！”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难以忘记的恐怖画面。
从那个光点处，突然涌来了一大群黑色的东西。
定睛一看，全是黑色的甲虫。
那些甲虫每一只都有黑色猎狗那么大，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他。
他一下跌坐在地上，一瞬间的恐惧情绪将他击倒，让他手足无措。
他疯狂地喊叫，抓挠身后的石壁。黑色甲虫已经逼近到他的脚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咆哮而来。
“窝云那！”龙猫大喊一声黑狗的名字。
不料那只黑狗，竟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他。
之后，他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龙增世正抽着竹烟。手里端着一碗药。
龙猫结结巴巴地把事情告诉了龙增世。
龙增世并没有恼怒，甚至都没表示出一丝惊讶。只是淡淡地说：“是窝云那救了你。”
龙猫疑惑非常，但是龙增世只说：“你七天后再跟我去一趟山里。”
龙猫连喝了七天的药，再次来到那个地方。
这一次，龙增世带着他，很快穿过了山洞。
什么都没发生。山洞也不像第一次进去时那么长，其实非常短，走了不到五分钟，就见到了出口。
山洞的另一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平地，平地上开满了红色和黑色的曼陀罗。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射下来，那画面，犹如仙境。
“你个傻伢子，这曼陀罗很危险，它的花香有毒，你看到的是幻觉。要不是窝云那，你早就黑（吓）死了”龙增世摸了摸他的头道。
“那为什么我现在看不到幻觉？”
“你喝的是曼陀罗种子泡的谷子酒，喝个七天，就有抵抗力了。”
龙猫弯下身子，摘了一朵红色曼陀罗，仔细地看着这妖艳的花朵。接着转头看向龙增世，问：“这是阿爸你种的？”
龙增世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种这么危险的东西？”
龙增世拿出一张皮卷，摊开来，上面画着一些龙猫看不懂的符号。说道：“巫医需要划刀子，这东西可以让人睡觉，感觉不到痛，剂量要准，不准，人会疯死，配方在这上面。”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伢子，你要知道，曼陀罗，是自然送给我们的礼物。”
龙猫皱着眉头，说：“哪有送这么危险的礼物的。”
龙增世笑了笑，“曼陀罗的力量，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使用，你要记住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