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在原地不做声。
孩子更是绝望。
眼里逐渐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仿佛就像当初看到父皇抱着新出生的小王子,睿亲王,对自己,却不闻不理一般。
“太后……”
“太后……”
芳菲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抱住了他,泪流满面。
孩子的心里,最能明白自己是否被爱,忽然就知道,这和当初父皇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他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声地问:“太后,怎么啦……”
芳菲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孩子也哭起来,母子两第一次抱头痛哭。
孩子自从拿到传国玉玺之后,一直都在提心吊胆,这一哭出来,终于轻松了,也困了。他哭累了,靠在芳菲怀里,芳菲要抱起他,却完全抱不动。
她只是伸手轻轻搂住他,看他睫毛上的泪珠还垂着,小脸上满是泪痕。
她很久都没有叫醒他,许久了,从未这样尽心竭力地照顾儿子。她伸手抚摸他的小脸,这是自己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啊。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就舍得他么?
自己一走,还有谁能替他遮风挡雨?还有谁能殚精竭虑为他筹划?
尽管腿都麻了,但是,她怕惊醒孩子,一直没有叫他。
过了许久,孩子才迷糊地睁开眼睛:“太后……好困呀……”
她温声安慰他:“宏儿,先去休息吧。”
孩子有些清醒了,睁大眼睛:“太后,今晚我陪您,好不好?”
这孩子。
她笑起来,点点头。
“呀,太后真好,还是太后最疼宏儿了。”
孩子忽然抱住她,在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真是个傻孩子。”
孩子如释重负,睡意也消失了许多,蹦蹦跳跳的,“太后,我先去把被子捂暖和,您再上来。”
“早暖和了,不用啦,烧着火炉呢。宏儿,来,太后先给你换衣服。”
她拿出衣橱里为孩子准备的柔软的睡衣,亲手替孩子换上。这些年,多少的日子,自己这样亲手照顾他?并且从中获得了多少的乐趣?
但是,这两年,忙于和弘文帝的斗争,忙于各种政治法令的改革,自己还剩下了多少时间,为孩子做这些琐碎小事?
孩子笑嘻嘻地将小睡衣穿得整整齐齐,灯光下,芳菲又令宫女们拿了热水进来替他仔细地洗脸,洗脚。
孩子天真地问:“太后,今晚为什么会对这么疼宏儿?”
她柔声道:“今晚我觉得我宏儿特别乖。”
“那,宏儿以后每天都很乖,好不好?”
“好。”
孩子搂着她的脖子:“才不呢;明晚,宏儿给太后洗脚好不好?”
她惊奇地看着孩子,叹息一声:“宏儿,你会么?”
他理直气壮:“当然会了。我看见太后这样照顾我,我当然就学会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啊。”
她呵呵笑起来,上床,挨着孩子躺下。
母子两的手脚都非常暖和。孩子尤其喜欢他今晚穿的睡衣:“太后,我觉得今晚这件睡衣特别舒服又暖和。”
“这是用上等绵绸做成的,洗涤得干干净净,用前些日子的太阳晒干了,晾好。宏儿,你闻闻,是不是有股香味。”
“是耶。太后,这衣服真好。”
“宏儿喜欢的话,太后以后常常给你做。”
孩子心满意足,拉着她的手,悄悄地撒娇:“太后,您好久没给我讲故事啦。今晚讲一个吧。”
“唔,我想想,今晚讲什么呢?对了,宏儿,我们就讲一个故事啦:从前,管宁、华歆两个人是好朋友。有一天,他们两个同在园中除菜,见地上有小片黄金。管宁挥锄不停,和看到石头瓦片一样没有区别,华歆拾起金片而后又扔了它。他们又曾同坐一张席上读书,有个坐着四周有障蔽的高车的官员从门前过,管宁读书不停如故,华歆放下书出去观看。管宁割断席子分开坐,说:“您不是我的朋友。”……”
“太后,这是为什么呀?”
“这是南朝人讲究的风度。就是说,人不能太过贪财,要视金钱为粪土;也不能趋炎附势,攀龙附凤,要甘于清贫。”
“南朝人真的很奇怪耶。”
“是啊,南朝人在某些方面是很奇怪,但是,他们的文明比较先进,人人都念书识字,所以,遇到汉朝这样盛世的时候,就非常强大。当年,匈奴人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胡族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到汉武帝的时候,派遣卫青,霍去病和匈奴作战,直把匈奴驱逐出千里之外。就连我们北国人熟悉的诗句: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可是,太后,现在祁连山和胭脂山,不都是我们北国的么?”
“对呀。如果我们要长期保有北国全部的领土,就必须学习南朝人的先进的文明技术,因为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很多,比如,北国人里面,鲜卑人占3成,南朝人可以占据六七成……”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就像以前太后和父皇争执的,要把所有人当成北国人一样看待,这样,他们就不会区分是鲜卑还是南人了,对么?”
芳菲赞道:“宏儿真聪明。你以后做了小皇帝,就一定要这么做,这样,我们北国,才能真正强大。”
孩子打了一个呵欠:“太后,您再讲一个故事吧。”
芳菲抚摸他的头发:“宏儿,明晚我再给你讲洛阳的故事……”
孩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明晚么?真好呀。”
芳菲忽然明白过来,孩子是得到了承诺,太后明晚还在,所以才分外的兴奋。
她心里更是酸楚,悄悄地搂着他,柔声道:“宏儿,洛阳的故事很长很长,比如,洛阳纸贵,洛阳牡丹,洛阳古都……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以后,太后都会一一讲给你听的……”
“好的,太后,以后,宏儿每晚都要听您讲。”
孩子依偎在她的怀里,逐渐地有了呼吸之声。
芳菲伸出的手,让他轻轻枕着。这一辈子,从未让谁人睡过自己的臂弯。那样,仿佛令自己变得非常强大,非常坚韧,无所不摧。
一会儿,孩子便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他的气息,那种干净柔软的头发,温暖的小手——孩子才多大呀。才五六岁。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芳菲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干杂役?
是跟着一群宫女们,又懒又馋,天天伺机偷一点好的点心吃?
她完全想不起来,仿佛自己的五六岁,完全是一片空白。
所以,才要让宏儿感觉到安全,幸福。
就如自己想要获得的幸福一般。
良久,她才放开手,慢慢地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孩子还在熟睡之中,一点也不曾察觉她的离去。
她把被子给孩子完全捂好,才慢慢地开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一夜风雪,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在身上。
张孃孃和两名宫女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太后,这么晚了,外面很冷。”
她停下脚步:“张孃孃,你回去休息。你年纪大了。”
“太后,老身身子骨健壮。倒是您,大病未愈,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别冻着了……”
“没事。我就随便走走。”
她悄然地出去,走到那棵古松下面。
宫灯悬挂在避风的地方,透出一抹的嫣红。
她在古松的侧面站住,从这里的石阶上,能看得很远很远。
那是一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再往上,几乎有两层楼高的距离,正好对着罗迦的陵墓。
也许是当年李奕设计的一份苦心。
她忽然想起李奕,觉得锥心一般的刺疼。
李奕!
李奕!!
我不杀伯人,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岂能挽回?
甚至对着的方向,也变成了一片虚无——等了这么久,却不料,换来的终究是一场无比的绝望,无比的虚无。
她踮起脚尖,忽然看到对面遥遥的灯火煽动。
她心里一紧。
呀,灯火。
是谁人点燃的一盏明灯?
是今晚才第一次点亮,还是点了许久,自己根本不曾知道?
她待要细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有人在黑夜里深深的叹息。那叹息声那么熟悉,那么深挚——那么——沧桑!
老了,他老了。
他等了多少年了?
十年?八年?
如今,还要等到过去多少个八年?十年?
谁的人生,能够一辈子在无穷无尽的等待里,耗费完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然后,陷入漫长无边的黑暗?
这时,才明白,他再也没有退路了——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他一直一直都在退让,直到把自己退让到了一条遥不可知的绝路上去——今后,难道真的就是晨钟暮鼓,了却残生?
那些理想呢?
那些想要过的日子呢?
素手焚香,花茶闲话,日日夜夜,相伴一笑。
再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发狂一般,拔足追了出去。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只有她的脚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一个彻底豁出去的人,彻底豁出去的人生。
自己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豁出去过?
玄武宫,一盏孤灯。
弘文帝躺在床上,一直迷迷糊糊的躺着。
好一会儿,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正是魏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