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深冬，林子里并无草叶可见，四面八方只有琨黄的枝桠。冯章传折了两根柳条，分别将细细的柳条编成了圆饼，上端留了一截，编成了一个小环，将它套在了一株枝桠上。楚辰往一把崭新的俄国手枪里装了子弹，笑道：“冯先生打算如何比试？”
冯章传道：“站在百米之外，但凡打中底下圆饼正中者得胜。”
楚辰并非扭捏作态的女孩子，虽然那圆饼只有拳头大小，又是离得百米远，想要打中绝非易事。但是她在军校里与人比惯了，无论输赢都好，比赛就是图个乐趣。她对着别果断处试了一枪，笑道：“如果我输了，就请冯先生吃一顿饭表示感谢。”
冯章传笑道：“那我要是输了，就也请钟小姐吃一顿饭吧，地点由钟小姐决定。”
楚辰点一点头，也不多言，抬起手臂对着那圆饼便是干脆利落地开了一枪。子弹堪堪擦过圆饼正中，冯章传拍了拍手，道了声：“好枪法！”。正有心让一让她，却听楚辰道：“该冯先生了。我知道冯先生一定枪法了得，我倒是想看一看冯先生的本事，千万不可让我。”
被她看出了心思，冯章传竟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便准备开枪。
吕东明坐在车里看了一阵子，待冯章传转过脸来，才隐隐想起来，他便是那日在楚辰的病房里见过的男人。
冯章传深怕被楚辰瞧出自己有意相让，只得微微把枪压低了一些，对着圆饼开了一枪。两人都不偏不倚打中了正中心，楚辰道：“未分胜负，不如再来一局。这一次，能够打散小环者得胜。”
就在这时候，范家炜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因为是在车里，外头的人倒是听不见。吕东明见他冷得打哆嗦，说道：“回营里去吧。”看了一眼冯章传，又说，“派人打听一下此人的身份。”
树林间叶声簌簌，一辆军绿色的汽车若隐若现，开了一阵子，又在远处骤然停下来。楚辰见车里的人将车窗摇下了一半，回头对冯章传笑道：“上一局是你让了我，这一局你若再让我，咱们的赌约便不作数。”
冯章传见她说话间笑容盈盈，眸光潋滟，并没有寻常小女儿的调皮情态，而是另一种独特的韵味。她这般立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女枭雄般的傲气，仿佛是一株遗世独立的清冷寒梅。他有些失态地望着她，竟像是痴了一般。
那车子只停了片刻，便又绝尘而去。
楚辰怔怔地望着吕东明的车远去，忽然听得耳边一声枪响，直震得耳膜发痛。冯章传将一个被子弹射断的枝桠拾起来，说道：“这次只怕钟小姐是要认输了。”他虽是说着玩笑话，眼中却是带着几分警惕，余光不由往吕东明的车扫了扫。
楚辰不知道他究竟在警惕什么，点头道：“冯先生枪法了得，即便输了，我也是心服口服的。”她换了自己惯用的手枪，举起枪对准了另一个圆环。那圆环极小，若非枪法了得，的确是射不中的。然而楚辰在军校的时候常玩这样的游戏，对她来说绝非难事。她慢慢扣动扳机，远远见着吕东明的军车拐出林子，正往城里的方向飞驰着。
她忽然眼皮一跳，就不由自主把手微微压低了，对着圆环胡乱开了一枪。那一枪擦过圆环，随后子弹嵌进了树干里，那柳枝变成的圆环只是挂在树上摇摇晃晃了一阵，却并没有被子弹射散。楚辰收起枪，笑道：“三天以后，希望冯先生能够赏脸去云来酒楼吃个便饭。”
冯章传似乎等得就是这一句，听她如是说，忙笑着点了点头。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仿佛有什么话难以开口。楚辰道：“冯先生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钟小姐为人耿直，是女子中的豪杰，我甚是钦佩。我想着若有这样一位知己，也是好的。”他顿了顿，又道，“不知钟小姐可愿意与我做个朋友？”
楚辰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一串，无非是如此罢了，便爽快地点头道：“这有何不可。”
“我表字袁亮，既然是朋友，从今以后我便喊你楚辰了。”冯章传摘下帽子对着林中一辆黑色的雪佛兰扬了扬，那雪佛兰便往这里驶来。冯章传替楚辰拉开车门，温言道，“耽误了你那么长时间，今天无论如何要请你吃一顿饭。”
本是约好两人一道去戴尔斯餐厅吃过西餐，冯章传将她送回钟宅。车子开进城门的时候，却看到几百名萧军兵卒在城门下查看公民证。无论是进城做买卖的，还是一些外来客，都排着长队伍等候检查。在冯章传之前的还有三四部车也在那里等候，冯章传看了一眼面前长龙般的队伍，对楚辰道：“若是这样等下去，只怕要等上两个多钟头。”
楚辰道：“这一批人估计是别的师的，我今日证件未带在身上，也只有等了。”
冯章传显得有些不安，对司机说：“问一问他们领头的人是谁，给他二十个大洋，看能否放我们进去。”
不等司机下车，楚辰道：“不必问了，只怕里头没人敢收。萧军的纪律，袁亮你应该清楚。”她的语气仿佛是带着几分试探的，冯章传听了无端端紧张起来，正待解释些什么，却又听楚辰道：“你并不是冯龚，腿也并未受伤，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我又有何目的？你的解释若是能够令我信服，我便带你进去。”
冯章传不防她有这样的睿智和沉稳，原来她早已经看出自己并非冯龚，却并不识破。他不由愈发紧张，解释道：“不瞒你，其实我是冯龚的表兄，几个月前留俄回来，跟着人家学起了军火生意。但是因为萧军有着自己的合作伙伴，想要与萧军合作难上加难。我唯有借着我表兄的名讳来接近萧军的人，他虽没什么成就，好歹也曾是萧军的兵卒，总不至于被萧帅疑心。”
楚辰依旧半信半疑，对于冯章传的解释，并没有十分信服，但潜意识里相信他绝非歹人，便摇下车窗对一名兵卒亮了亮证件。那兵卒看了一眼楚辰的证件，因为还是副官时的证件，不由朝她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礼。楚辰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一并放行了。”
那兵卒并未放人，而是道：“请这位先生将公民证拿出来瞧一瞧。”
楚辰看一眼冯章传，抱歉一笑。冯章传只得去口袋里摸索公民证，动作慢吞吞的，引得几个兵卒不耐烦道：“麻烦这位先生动作快一些，后边还有好些人等着呢。”
冯章传为了进得萧军的地界，自然是花了重金伪造了一本公民证的。然而因为那时候为了以冯龚的身份接近楚辰，公民证上写的自然也是“冯龚”。冯章传只怕将公民证拿出来，势必会惹楚辰怀疑，故而道：“公民证忘在酒店里了，既然我是钟小姐的朋友，就不能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响起吕东明的厉喝声：“围起来！”
楚辰扭头看向车外，只见吕东明带着十几名兵卒将她与冯章传连人带车围得密密实实，十几杆枪皆对着冯章传与他的司机。这一刻冯章传反而显得十分淡定，他微微笑道：“这位师长如此劳师动众，不知有何贵干？”
吕东明并不回答他，转而对身边人道：“查一查他们两的公民证。”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冯章传，只见他已经将公民证送到吕东明手里。吕东明扬一扬下巴，早有人接了过去。两名兵卒将他们的公民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就连那印章上的字也恨不得拿放大镜放大了看。
冯章传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倒是那司机不由吓出一声冷汗来，又怕露出破绽，便暗暗低下头去。两名兵卒仔细检查后，对吕东明道：“的确是我军派发的公民证。”
吕东明眉头一挑，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证件分明是假的，进去搜身。”说罢又对楚辰道，“你最好还是先出来，免得被人误伤了去。”
楚辰心知吕东明是准备借此机会报复冯章传，便伸手将冯章传护了：“他是我的朋友，谁敢搜身！”说罢竟掏出冯章传送的那一柄俄国手枪，将枪口对准了吕东明。
吕东明不由一愣，随即也掏出手枪，却是对准了冯章传。他劝说道：“我这是履行公事，你何苦为难我。”
“究竟是你为难他，还是我们为难你。”楚辰将食指放在扳机上，因为枪口正离他耳边不过两寸的距离，他几乎能够听到扳机被扣动时发出的“嘎吱”声。他听着那轻微的声响，仿佛是谁在抓挠着他的心口，那一下狠而准，几乎是令他痛不欲生的。他不信楚辰当真会那样狠心，手枪依旧直直地对着冯章传，不肯挪动半分。
兵卒们见师长与原副官较了劲，当下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候，冯章传做了投降的手势。吕东明指挥人将他从车里带下来，仔细搜了身，竟是果真搜出两把手枪来。
吕东明问道：“这两柄手枪是哪里来的？何故带在身上？”
楚辰抢答道：“他是做军火买卖的，自然带着手枪。我正要带他去萧帅那里谈买卖，你要是不怕误事，倒是可以好好盘查。”
她的语气冰凉无比，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蹦出来，仿佛是钝刀慢慢地割着他的皮肉一般疼痛。他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她们之间恍若成了陌路人。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楚辰根本对他不留半点情面。吕东明将心中的不甘和气愤转向了冯章传：“他们私自带枪，先押去牢里，回头等问过了萧帅自会放人。”
楚辰道：“你要是强行把他带走，休怪我的子弹不长眼睛。”
吕东明苦笑道：“他对你而言，当真这般重要？”
“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我钟楚辰自然不会放过你。”
吕东明冷冷一笑，对于这样的气话，自是不必当真。
然而冯章传原本为了息事宁人，是打算与吕东明走一趟的。听楚辰这样说，一时间便有些错愕地立在那里，进退不得。他明知楚辰不过是与吕东明在怄气，却依愿意相信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他回头对楚辰笑道：“你要是当真为我心急，便早早地说服萧帅。”说罢又对吕东明作揖道，“请吕师长带路吧，正好这些日子在外头吃好喝好，长了一身膘，进去住上几日也是好的。”
吕东明并不拿正眼瞧他，扬手让两个兵卒带他上了一辆军车。不等吕东明上车，楚辰却已经跳上了副驾驶室，举枪对准了司机的太阳穴，冷冷道：“送他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