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夫子庙牌坊后偏僻的小路上,一个老人正推着豆腐摊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家门前走去。
步履蹒跚,他走得极是吃力。
夕阳照射下,彩霞的红光映照在了老人的脸上,他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远远看了过去。夺目的光芒射进了他的眼睛,他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陆天佑。陆子轩年迈的父亲,也是陆子轩这一世唯一的亲人。
陆天佑的气色,比之前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已经隐隐可以看见些许红润之色了。
家里陆子轩给他留下的医药费,也已经用去了大半。
他不忍心和自己的儿子说,只好撑着身体,每天磨出一担豆腐,趁着陆子轩出门,他便将豆腐拿出去卖了以赚些小钱以维持他自己的生计。
他不敢把这事儿告诉陆子轩,他担心他的儿子不让他做这些粗活。他活了大半辈子,能有那样一个孝顺的儿子,他心满意足了。他只希望他不会成为他儿子的负担,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已经没有用了的老人。
即使卖豆腐辛劳,但也总比什么都靠儿子强得多。陆子轩已经够忙的,他可不想再给儿子添麻烦。纵使陆子轩不会认为他这个老爹是个麻烦事儿,但是陆天佑也不忍心让儿子每天在外忙碌之余,回来家里还要忙他这个老人的事情。
陆子轩这段日子,每天回家都很晚。陆天佑已经知道林清遇害身亡的消息了,他以为儿子每天早出晚归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奔走。如今时局这么紧张,随时都会出事儿的。只要一不小心,稍不留神,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事实上,陆子轩也确实是在为了革命而四处奔波着。
然而,这却不是他晚回家的主要原因。
陆子轩这些天回来得晚,是因为他每天忙完了报社的事情,还要去一趟圣保罗教堂,看看办学的事业进展如何。而他每天晚上从报社或者圣保罗教堂出来,还都要跑一趟“秦淮公馆”,去见爰仪。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子轩自是对爰仪想念的紧。他深知,爰仪已经和他骨血相溶,今生今世,他无法弃她而去。
好在爰仪并非一般的风尘女子,她自是不会让陆子轩踏入“秦淮公馆”的大门。她算准了陆子轩来的时间,每天都会掐着时间在“秦淮公馆”的后门外等着陆子轩的到来。
爰仪并不愿意让陆子轩看见她浓妆艳抹、风尘迎客的样子,是以在见陆子轩之前,她都不会上晚妆,她要给陆子轩留下只属于陆子轩一人的素净清雅。
因为陆子轩走后,她又要以最妖艳的姿态去接待追捧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工作,她无法拒绝。哪怕她知道,她如此的做法会对不住陆子轩,但她没有办法。
她救了小芳馨,就必须对小芳馨负责,她已经和梅姨娘说了小芳馨的一切花销都算在她的头上,她又岂能出尔反尔?如今她已经不是只需要供养自己一个人,她还要顾念小芳馨,甚至还要积攒下一些钱以备来日资助陆子轩他们的革命或者圣保罗教堂的办学事业……
陆子轩的家境不好,爰仪自己还要背着陆子轩想些办法帮助陆子轩家里的。陆子轩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不会直接开口向爰仪要钱或者借钱之类,而作为陆子轩的恋人,爰仪却是不可能对陆子轩家里的境况不闻不问的。
爰仪知道,陆子轩不开口要她的帮助,一个原因是搁不下面子,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陆子轩清楚爰仪钱的来历是风尘迎客。陆子轩不希望爰仪用风尘里挣来的钱帮助他养家。
世道无常,他陆子轩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靠着女人的钱。何况,他还有的是法子赚钱。
陆天佑的豆腐摊在那间破旧的小四合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颤颤巍巍的,老人从破旧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准备开门……
“嘎吱”一声,旁边一座旧房子的木门被人打了开,小芳馨从那座旧屋子里迈出了脚步。
“陆老爹,你可回来了!让我好等呀!”小芳馨踱步走向陆天佑,那语气,竟然好似是在埋怨陆老爹让她等得时间太长。
陆天佑拿着钥匙的手抖了抖,抬起浑浊的目光看向小芳馨。只见小芳馨穿着一袭质地良好的领口绣着雏菊的素白旗袍,头发辫起用一根红头绳扎好,脸上化了点淡淡的妆容。虽然是丫鬟的打扮,但看在陆天佑眼里却比之以前小芳馨的装扮高贵了许多。
那旗袍,是爰仪给她的。
爰仪见她可怜,身无所依,便将她自己已经不穿的旗袍、衣裳尽都给了小芳馨。
然而,小芳馨眼下的这身打扮,和她身后的破旧屋子却是极不相称的,明显小芳馨的装扮太过突兀了。照着寻常的道理来说,小芳馨这身装扮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在如此落败的一条巷子里的,何况这里四周的情景都是破旧得紧,怎么也和穿着小芳馨这身衣服的人搭不上调。
陆天佑着实不解。何以以往土里土气的女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般高贵的样子。
但,这高贵的仅仅只是衣服装束,而不是气质。
陆天佑总觉得小芳馨的那身衣服和她本人一点也不相配。
他正想开口问什么,小芳馨倒是先行开了口:“陆老爹觉得我今天的打扮很奇怪吗?”
小芳馨看穿了陆天佑的想法,陆天佑自然也无可辩驳,只听他淡然说道:“不怪,不怪,就是这变化得也太快了点儿。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实在是适应不了,你可别见怪。”
“快吗?呵呵呵……”小芳馨轻轻笑了开,“陆老爹有兴趣知道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快吗?”
“没有。”陆天佑毫不客气地回道。
他已经年逾花甲了,小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常得很,迷惑迷惑小伙子们还可以,和他这个老头子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和你家陆子轩有关呢?”小芳馨倨傲地走上前来,瞥了瞥陆天佑。
“什么?你穿成这样还是和我家子轩有关的吗?”陆天佑开始关注起小芳馨的话来。
和子轩有关?难不成是子轩让她打扮成这样的?陆子轩就算再不济,也不可能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供养小芳馨这样一个女人吧!
“当然不是了。”小芳馨讪讪然笑了开,“我变成这样和陆子轩没有直接关系,但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地方,陆子轩倒是经常都去的。”
“什么地方?”
“秦淮公馆。”小芳馨边瞟着陆老爹的神色,边淡淡说着,“陆老爹,你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会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家陆子轩这些日子啊……可是每天晚上都会去‘秦淮公馆’的。”她有意将“秦淮公馆”四个字重重强调了一遍。
秦淮公馆?
那不就是南京城里最有名的寻欢作乐之场吗?
子轩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陆老爹疑惑极了。他问向小芳馨:“子轩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陆老爹可不关注小芳馨变成什么样子,小芳馨自甘堕落沦入风尘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儿子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去了那种地方又是做什么事情的。
“哎哟,”小芳馨学着秦淮公馆里一些女人的样子,嗲声嗲气地说道,“我还真当陆子轩是个孝子呢,看他平时对你老人家也不错,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呢?”
陆老爹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小芳馨到底想说什么,心下一急,他跺了跺脚:“到底什么事情是子轩没跟我说的?你要是想说就一次性说个明白,要是不想说,就走得远远的,甭碍着我老头子的眼!”陆老爹实在不喜欢看小芳馨在他面前卖弄风情的样子。
“这个事情嘛……”小芳馨见陆老爹对她已经不耐烦了,是以便不打算再继续拖延下去,她怕拖得久了,陆老爹愈发对她的话没有兴趣了,于是她便继续嗲着声音道了来,“陆子轩每天都去‘秦淮公馆’,自然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去的。听说啊……陆子轩和那个女的是两情相悦……哎哟诶,人家每天那般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怎么会没有和你老人家说呢?真是奇怪啊……我还以为你们陆家马上就要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了呢!”
“找女人?”陆老爹还是不太相信。
陆子轩一向孝顺,他决然不相信陆子轩会去“秦淮公馆”那种地方。
“那可不?”小芳馨继续搬弄着是非,“找的还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秦淮公馆’的头牌,南京城里大名鼎鼎的交际花——林爰仪小姐!”
林爰仪……
陆天佑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
应该是在某天卖豆腐的街上,听路边的行人说的。那些路人们说,秦淮公馆的头牌林爰仪身价过千金……
“不,不,不会的。”陆天佑奋力地摇了摇头,“子轩哪有钱去那种地方?小芳馨姑娘,你这是给老头子我开玩笑的吧。”
是啊,陆家贫穷,子轩哪里会有钱用来玩女人?
陆天佑绝不相信。
除非陆子轩是去偷去抢来的钱!
“陆老爹,如果我要是跟你开玩笑的话,何必绕个大弯子从‘秦淮公馆’专程折过来告诉你这件事?开你的玩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小芳馨暗暗在心底打着小算盘,眼底掠过一抹阴狠之色。
林爰仪,你这个头牌当得也太假了点儿!
你害怕别人知道你和陆子轩的事情,我就偏偏要给你全盘都抖出来!
你不过是个沾染数年风尘的人,有什么资格妄想过平常人的生活?你想跳出“秦淮公馆”这个地方,和陆子轩相守一生,我小芳馨就偏偏不让你如愿!
还有你,陆子轩。你一直看不起我,那我就要搅得你不能安生!
我小芳馨,在经历了姐姐惨死的事情之后,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戏园卖唱之女了!
“陆老爹如果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秦淮公馆’看看。”小芳馨补充了一句,“若时间没有算错的话,我可以肯定陆子轩此刻一定就在秦淮公馆。老爹,我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一个迎来送往的女子,子轩实在没有必要,也不值得啊……”
“别说了!”陆天佑抬手喝止了小芳馨的话,“眼见为实,我跟你去看看就是了。”
如若没有亲眼所见,他是不可能相信小芳馨说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