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内。
坤宁宫。
皇后徐倚清屏退了之前就站在寝殿里侍奉着的所有宫女和太监,只留下了如今随侍在她身边的湘荷一人。
她兀自从凤榻下拿出一个镂花的漆黑匣子,缓缓打开了来。
如今,是朱棣登基为皇的第五个年头了。
匣子里的东西,也该见见世面了吧……
拿起一块锦帕,她便要向着匣盖上的灰尘擦去。
“娘娘,”身边的宫女抬手阻拦了徐倚清的手,“让奴婢来吧。”说着她就要去接徐倚清手里的白锦绣帕。
“不,”徐倚清淡淡呼出口气,“这东西,本宫要亲自打理,绝不假手于人。”
凤目长长的眉睫垂下,白锦绣帕轻轻往匣盖上擦拭着,徐倚清的心里恍然有些许失落。
十三年了。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十三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十三年可以耗费?然而,这是那个人最后的心愿,她一定要替他达成。
但愿如今,那个苦守了十三年的女子,可以想明白些了吧……
“湘荷,听说以前在应天燕王府,是你照顾林爰仪姑娘的?”徐倚清出其不意地向着身侧的宫女问道。
“回皇后娘娘,是的。”湘荷如今,却也学得谦卑了许多,“林姑娘在燕王府里住的日子,都是奴婢贴身照料的。”
“这也难怪,”徐倚清沉重地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她不愿意进宫,今日你服侍的也该是她。”
徐倚清的话里,蒙了一层深意。
靖难之役,朱棣身边功劳最大的女子该是林爰仪。如果不是爰仪执拗,这皇后之位,也应是她的。
在“靖难”之前,也许她徐倚清还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做燕王正妃的人,但这“靖难”之后,一切格局都变了吧!
这个天下,是朱棣同那个叫林爰仪的女子,一同打下来的!四年“靖难之役”,跟在朱棣身边,同朱棣一起出生入死的,不是她这个正妃,而是那个叫做林爰仪的孤高的女子!徐倚清知道,那四年里,朱棣的饮食起居,都是林爰仪在照顾,甚至,所有的军政大事,都有林爰仪参与的决议!
朱棣对林爰仪的信任和爱护,超越了朱棣所有的妻妾,这样的宠爱,所有跟在朱棣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徐倚清在感激林爰仪的同时亦对那个女子羡慕得紧。
可惜林爰仪心里只有一个徐轩冥,朱棣登基之后,给她的所有封赏她都一并拒绝了。
甭说是皇后之位,想来就是天下的所有珍奇、万顷江山摆在她的面前,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就是那个女子的清高了。
她是马皇后教导出来的,论仁善、才德、贤淑,一样都不会输给徐倚清!她也有着能够母仪天下的风骨,只是她不愿意做朱棣的妃子。
徐倚清早在一次不经意间,在朱棣的书房里看到了一张密旨。
那道密旨,便是当年洪武皇上赐婚燕王朱棣和林爰仪的圣旨。
徐倚清一直都懂得朱棣对林爰仪的心意,却一直没有能够想明白,何以朱棣不用那道圣旨将林爰仪召入宫中为妃。
或许,朱棣对那个女子,真的是已经用情至深,深到一点也不愿意勉强她了吧……
这样的情意,让徐倚清嫉妒。即使是对她这个正妻,朱棣也从未有过如此深厚的情意。
“林姑娘,喜欢的人,好像一直是徐侍卫……”宫女低着头轻声说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得罪了面前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徐皇后虽然仁孝温和,但这毕竟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
即使林爰仪从未想过要入宫,而徐皇后也从未想过要将林爰仪视为仇敌,但是这其中牵扯的厉害关系实在太多,湘荷也算是经历了许多宫廷朝廷争斗后存活下来的人,此时的她更是懂得了说话的分寸和做事的尺度。凡事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本宫知道,她心里的人,是本宫的义弟,可是……”悠悠叹着气,徐倚清擦拭着匣盖上灰尘的手用力了一分,“只怕,她如不了愿了……”
“为何?”湘荷一时摸不着头脑,“皇后娘娘,徐侍卫既然是您的弟弟,而皇上又是支持的,只要你们两圣同意,为林姑娘和徐侍卫赐个婚,佳偶天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说不定日后还会传为一段佳话呢!”
小宫女毕竟不能将皇后的心思揣摩透彻,徐倚清淡淡看了湘荷一眼:“并非本宫不愿意成全,而是……”
欲言又止。
此刻徐倚清的心情沉重了又沉重。
她知道,这个秘密终有一天还是要揭开的,早揭是揭,晚揭也是揭……
可是,为什么她等了十三年的这一天到了,她却心生了一重又一重的不忍……
林爰仪,本宫一生没有对不起谁,可你,却真的让本宫觉得对你愧疚了!
定下心神,徐倚清阖眼沉思了片刻,放下手里的锦帕,她将手放到了匣子的锁上。睁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钥匙。
“铿锵”一声,已经锁了十三年的早已是锈迹斑斑的铜锁应声而落,砸到地上让地板也重重地闷哼了一声。
那响声,同时也击在了徐倚清自己的心上。
脑际一阵闷雷响起,她缓缓……缓缓……打开了匣盖……
一道金光从匣内飞射而出,将整个坤宁宫夜晚仅仅掌着四盏宫灯稍显昏暗的寝殿映得通亮。
那刺目的剑光袭来,宫女连忙抬手遮眼。
剑光过处,殿内冷气四溢,周遭的空气顿时清寒了三分。
一阵蜂鸣般的轻哮声响过,那金光也宁寂了下去。
湘荷放下遮在额前的手,朝着那匣子看了过去。
匣子里躺着一柄通体青黑的长剑。那剑的剑鞘和剑柄上都雕着古旧的花纹,看上去像是一柄古时的宝剑。
然而,那剑身上逶迤着的一个图形却引起了湘荷的注意。
将邪剑。
这不就是……徐侍卫的剑吗?
湘荷记得,太子殡天那年,燕王殿下回京奔丧,徐轩冥是晚了些日子才到京城的,可他自那次回京,身上带着的剑就不是以前那种普通侍卫都佩戴着的剑了,而是……换成了现在匣子里的这柄……
“湘荷,你认识这柄剑吗?”徐倚清心知湘荷定然是见过这把剑的,“这是……本宫的义弟……徐轩冥的佩剑。”
“奴婢认识。”湘荷再度低下了头,“未知徐侍卫的剑怎么会在皇后娘娘的手里?”
“怎么会在本宫的手里?”徐倚清不觉在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讪笑,心下顿时泛起一阵酸楚和悲哀,“本宫倒宁愿这柄剑不在本宫这里!”
是啊,如果这柄剑不在她的手上,也许她如今便不需要如此无奈了。
如果这把剑还在徐轩冥手里,也许如今她便不用去面对这诸多尴尬的局面了……
徐轩冥,死了。
十三年前的今天,徐轩冥就死了。
那时候,距离徐轩冥出征,仅仅过去一年的光景而已……
他是死于即将动身返京的前一个夜里的。
本来,他战功赫赫,可以得到洪武皇上的褒奖,可以光耀徐家的门楣!
可是……也许真的是天妒英才,就在徐轩冥的大军都在准备着动身回京的时候,蒙古人却设计突袭了徐轩冥的营帐。
大军倦怠之际,蒙古军士气咄咄逼人,征北军死伤惨重之际,徐轩冥单凭一人一剑之力,力挫了蒙古军队。
蒙古军被击退的时候,徐轩冥全身的力气,也将用尽了。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抓了一个小士兵来,咬破手指,写下两封血书,解下将邪剑,嘱托那个士兵务必将血书和“将邪剑”送到北平燕王府,交给燕王妃徐倚清。
那两封血书,一封是给他的义姐燕王妃的,一封便是给他心爱的女子林爰仪的。
东西送出之后,徐轩冥拿起另一件兵刃,冲出了主帐,向着退败的蒙古军队追击而去,将最后的热血也洒在了北疆战场……
徐倚清收到徐轩冥让士兵带来的东西时,徐轩冥已经死了七日有余。
而征北军全数死在北疆,适逢朝廷变乱,许多消息都没有传回京城,或许传回了京城,也被有心人堵截了吧……
削藩……削藩就是要削弱藩王的势力!徐轩冥正是燕王的得力好手,有心人要针对朱棣,又岂会让关于徐轩冥的消息传回京城呢?徐轩冥胜了,助长了燕王的势力;徐轩冥败了或死了,亦会从反面刺激燕王,会增进燕王谋反的速度!
所以,无论徐轩冥是胜是负,只要有他的消息,都是对朝廷行使削藩不利的!
徐倚清曾派遣燕王府的卫士到北疆去找寻徐轩冥的尸体,想要将徐轩冥的尸体运回徐家老家,葬在徐家的家族墓地里。然而诸多卫士出动,却只是找到了徐轩冥被野狼吞食后仅仅剩下的一些碎骨残渣和残破不堪的战甲、衣服……
娘家与她关系最好的义弟死在了沙场,死前心里还记挂着一个女人,徐倚清伤痛之余亦悲哀万分。但她依然还是遵照徐轩冥血书上说的做了。
义弟枉死,徐倚清只能为他达成他最后的心愿——替徐轩冥向林爰仪保守秘密,直至燕王朱棣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庇护林爰仪。
如今朝政已稳,盛世太平,徐倚清等的日子,总算是来了。她只但愿林爰仪对徐轩冥爱慕的心境,已经平淡许多……
红颜易老,林爰仪的终身大事,万万不能够再耽误了……
关上匣子,徐倚清再也没有对湘荷说一句话。双手伸开,心情沉重地抱起匣子,她脚步沉稳地迈出了坤宁宫的大门,向着朱棣所在的钦安殿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