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清早的阳光细密的斜斜洒落下来,翠竹苑的竹影连绵出半里许,浓重的绿意,随意挥洒在苑中的小溪两边。绿影到了小溪转折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红。
那是一丛丛、一簇簇的海棠,在翠竹苑的竹屋前面,开得正鲜浓。
燕王妃徐倚清着侍女带着几匹绫罗绸缎,轻轻推开了住着爰仪的阁楼。
烟罗绸缎的绣裙上刺着牡丹,紫红色景福的暗纹凤尾罩衫拖到地上,云鬓高挽,插着一支双凤流云钗,面容上尽显高贵与祥和。
这便是爰仪第一次见到燕王妃时,徐倚清的装扮。
“林姑娘。”一踏进爰仪的闺阁,徐倚清便径直出声说道,“这次王爷能够脱险,全倚赖姑娘的聪明才智,本妃代王爷谢谢你了!”
说着她让身后的侍女将绫罗绸缎都放到爰仪厢房的桌上。
“徐娘娘,爰仪只是个奴婢,担当不起娘娘如此的厚礼!”爰仪急忙福身一礼,“我帮助燕王殿下乃是出于我对殿下的一片敬爱之心,请娘娘将这些礼物都带回去吧,爰仪不能收!”
“奴婢?”徐倚清显然对爰仪的这个自称微微感到讶异。
王爷对这个女人,哪里像是主子对奴婢那般?
她徐倚清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出自名门,通达人情,怎么会看不出燕王对眼前这个女人是怀着偏爱之心的?
那日燕王回府,坐在燕王马背上的就是这个女人!
徐倚清深知燕王的马背上,并非是任何人都能够坐的。
眯起眼睛,徐倚清在爰仪的身周绕了一圈,细细打量着爰仪。良久,她才又开口继续说道:“本妃以为,即使你现在是奴婢,这做奴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本妃好心来谢你,你客气什么?王爷在京城的这几年,都是你在服侍王爷吧?本妃不是喜好妒忌之人,你能服侍王爷,本妃对你感激不尽!”
服侍?
爰仪被这个词吓了一跳。难道徐倚清误认为她和燕王殿下……
眨了眨眼,爰仪定下心神:“我想娘娘定是误会了什么。燕王殿下是奴婢的知己,至于奴婢的未婚夫……是徐轩冥徐侍卫。”
爰仪低头恭敬地说着。她相信徐倚清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她是徐倚清的弟媳,不是燕王的新宠!
“你说什么?你和轩冥……”徐倚清记得徐轩冥曾经在信函里跟她这个大姐说起过有个女子是他心中所爱。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吗?
聪明绝顶、风华绝代……轩冥倒真是好眼光……
徐倚清不由倒抽了口冷气。
“回徐娘娘的话,爰仪与冥,真心相爱……”
“可是轩冥他……”徐倚清欲言又止。
她再次看了爰仪一眼,好似有万语千言要对爰仪说明,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顿了顿神,她脸上升起一丝无奈之色:“轩冥他出征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回来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徐倚清还想说“你何不考虑一下嫁给燕王”的话,但她一看见爰仪清冷的目光,顿时就觉得不合适,便生生吞下了后半截话。
谁也不知道,徐倚清的心里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将会在许多年后,引起爰仪心里的轩然大波……
“爰仪!”爰仪正想着要如何回复徐倚清的话,朱棣便带着小超径直走了进来。
“臣妾给王爷请安!”徐倚清转身朝燕王福礼。
“爰仪请殿下万安!”爰仪亦欠身礼道。
“免了。”朱棣上前扶起爰仪,转而对徐倚清道,“倚清也在,正好本王要和爰仪商量些事,你也听听吧,省得本王过后还要到你那里去一趟。”燕王坐到了房间里的正位之上。
“臣妾遵命。”徐倚清一向就是以贤惠彪炳的,她的丈夫燕王朱棣说的话,她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哇,林姐姐,王妃娘娘给你送了这么多漂亮的绸缎啊!”小超跳到桌案前,细细摩挲着那些漂亮的丝绸锦缎,嘴里“啧啧”赞叹出声。
“哦,臣妾是来给林姑娘道谢的,所以送来了这些东西。”徐倚清看见燕王疑问的眼神,便解释道。
“娘娘,奴婢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的布匹,不如都给小超吧,让他拿去送给府里有需要的下人们。”爰仪浅浅含笑。
“也好。”徐倚清点点头,从心底赞赏起爰仪。
这个女子也是贤淑仁善,听说还是跟过在高皇后身边的,若她真能够做徐家的媳妇,那必定是徐家之幸。
可惜啊……
徐倚清暗暗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已经落座的朱棣:“未知王爷要与林姑娘商议些什么?臣妾见识粗陋,只能给王爷和林姑娘做做参考。”
“徐娘娘过谦了!若您只能做参考,爰仪又岂能够有资格与殿下商量正事呢?”爰仪浅浅一笑,对着徐倚清恭谨地拜了拜,“能和殿下并肩站在一起的人,除了娘娘以外,相信……没有别人了!”
爰仪这一番自谦的话,自是说给徐倚清听的,也是有意说给朱棣听的。聪慧如爰仪,早已看出徐倚清是希望她能够选择燕王。徐轩冥是徐倚清的义弟,爰仪不知道徐倚清为何会有那样让她弃徐家选燕王的想法,但是爰仪清楚,她必须要让徐倚清知道她的立场!她可以为燕王做任何事,但决不可能嫁给燕王!
而燕王朱棣,亦是听懂了爰仪话里的意思。没有错,能够做燕王正妃的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只有徐倚清!况且,上一次,爰仪已经撇清了她和他的关系,朱棣又岂会自讨没趣?
“爰仪说得对,倚清,坐下吧!”燕王沉声开口。
徐倚清闻听燕王的话,复浅浅福了福身:“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徐倚清坐到了燕王右侧的椅子上。爰仪见此,只好陪于末座。
“殿下,是为了‘起事’一事来的吧?”
自从朱棣打算逃离京城那日开始,爰仪便猜到了燕王回到北平后定然会有所行动。
这一天,总会来的。
爰仪如今的心境,倒是已经平和了许多。
她知道,燕王起事,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生,一种是死。
如果燕王侥幸成功,龙登九五,那必是好的。但如果不幸被压制,朱棣就是叛乱之罪,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偿罪!
爰仪自然是希望朱棣得胜的,比起建文帝,燕王朱棣更具有作为一国之君的风范。可是,师出无名,燕王毕竟是叛乱,没有民心所向,日后史家秉笔直书,朱棣也将遗臭万年!
眼下燕王到翠竹苑来与爰仪商讨,大概就是要想着如何说法才是“师出有名”吧。
“爰仪,你真不愧是本王的知己!”朱棣抚掌道来,“怎么样,你有何看法?”
“殿下此番起事,不能直接针对当今的建文皇帝……”爰仪一语,道出了事情的重点,“如果王爷直接针对当今皇上,那就会尽失民心!”
“你和本王想的一样,只不过,起事总要有名头才行,”朱棣轻轻叩着桌角,叹气一声,“本王正为此事而苦恼啊……”
爰仪瞧见燕王沉重的神色,低眉凝神思虑片刻,待再次抬眸时,眼中已经多了一丝智慧之光:“王爷,‘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
“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燕王闻言,轻声喃喃了几遍爰仪的话,心下顿时明了,抬眼,朗声,“爰仪,你是要本王做一回‘孔融’?”
“王爷高见。有何不可?”爰仪自信满满地笑了开。
“可是,本王要‘靖’谁的‘难’呢?”燕王的目光渐渐深邃悠远了起来。
靖难,靖难,既然是平定变乱之意,那也要有“乱”可平才行。
“王爷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爰仪浅浅而笑,“当今朝政,并不是在皇上的手里,皇上无权做主朝中诸事,王爷身为一藩之王,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那么叔叔为侄儿‘靖难’,是有何不妥的呢?”
“好!”朱棣心里立时敲定了主意,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胸中顿时燃起豪气之火,“本王就以‘清君侧’为名,发动‘靖难之役’!”
“爰仪祈祝王爷旗开得胜!”敛了敛神,爰仪跪倒在地,笃定而言。
天知道,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爰仪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清君侧,清的就是黄子澄和齐泰……
爰仪只希望燕王旗开得胜那日,可以高抬贵手,饶过黄子澄一命……
然而,她也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爰仪既然选择了支持燕王,那么就注定要背弃自己的恩师了……
徐倚清坐在一旁听着燕王和爰仪的对话,自始至终对此事都未发一言。
她的一家,尚在京城。
她的三妹徐妙锦,如今是建文帝的皇妃……
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家人,她该何去何从?
她虽贵为燕王正妃,却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啊。
既然南北要开战,想来她最终也只能支持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吧……
燕王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燕王若死,她徐倚清一定陪葬!
但如果是家人死了……
眼泪模糊的瞬间,徐倚清仿佛看到了战争之后的满目疮痍……
罢了,只望到时候燕王能看在她的面上,饶过她的家人吧……
公元一三九九年,建文元年,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向南发动战争,意在争夺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