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那条土狗背靠着一家餐厅的台阶，龇着牙，眼斜着看一旁的小道士。
“所以，”小道士道袍被烧了一半，没了一只袖子和下摆，又从残存布料中撕下一条带子捆在腰上，脸上也是烟熏颜色：“我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土狗炸毛般跳起来：“那你总该知道这是哪儿吧？”又仔细打量眼前，连亘的数十层高的大楼，没有屋檐，没有吊脚和过道，看起来就像整体浇筑的一个壳子，镶嵌一片片琉璃。再往下，平整的、甚至找不到泥土的路面，行走于其中的，不是车马，更无行人，只有颜色各异但总体上呈方形的铁具。
看起来，更像是法器？
还有路边高挂的明灯，土狗怎么看都没看出来有火光的痕迹，却将三丈之内照得透亮。
小道士挠挠后脑：“总不会……还在鬼域吧……”
土狗嗷了一嗓子，狗眼瞪圆了，两条前腿搭在小道士前襟上：“你不知道？你们天师道不是最会八卦风水那劳什子玩意儿么，道标是你们定的，灵台是你们搭的，花了这么多功夫，才从百万鬼卒的轮寂魂锁大阵里送我们两个出来，你说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小道士双手括住土狗急促张合的上下颚：“你冷静点，惊到旁人就麻烦了。”
土狗推开小道士的手，声音也低了些，但还是压制不住愤怒，在六尺宽的走廊来回走：“这地方看着就诡异，哪里是人间，不是人间，我们哪里去找东岳大帝转世？没有东岳大帝，酆都墙皮都要被那些鬼卒啃秃了。”
又吼道：“菩萨还在城头坐着呢！”
小道士站起来，冬天还是有点冷的，光着脚踩在石板上冰凉，极目远眺了一会，才沮丧道：“我的法术都失灵了，我感觉不到体内元气的存在，现在连天眼这种小法术都用不了。”
土狗鼻头耸动，说：“早发现了，大爷天生能听天下之声，现在就只能听到百来丈。”
小道士两条浓眉皱到一块，仰头看夜幕之中，只有北极星和一弯新月，蒸腾的霓虹灯光越往上越稀如纱如雾，然后就听到“咕”的一声。
“什么声音？”小道士警觉道。
“大爷饿了。”土狗懒洋洋又趴到了地上：“给我去找吃的。”
小道士摊摊手：“我也饿了啊。”
“我不管。”土狗道。
“这个时辰，客栈酒馆都打烊了吧？”小道士从怀里摸索，摸着摸着表情就不对了，怎么看都像是好几个月没洗澡的人在挫身上的泥巴，才试探着问土狗：“谛听大人，那个……银两在你身上吗？”
土狗没理他，只是竖起那根毛发滑亮的狗尾巴，那意思是“白痴”。
小道士踟蹰了，蹲下来看着土狗欲言又止，土狗眼睛也没抬起来，尾巴摇过来又晃过去，好半天，小道士才脸上有了决断的神色，往外走。
…………
这里一切都和酆都不一样。
人死则成鬼，若无怨气，便会自行入鬼域。轮回未定之前，鬼域只是一条单行通道，只可新鬼进，不可老鬼出。
也因此人间灵气愈来愈少，鬼域鬼卒愈来愈多。
封神榜定下第三年，黄飞虎奉诏下鬼域，为东岳大帝，建酆都，判轮回，定六道。
这便是酆都之始。
酆都人，大多由东岳大帝从人间接引下界，或为当世人杰，又或是福泽深厚，不肯再入轮回者，此辈人中，最知名者莫过“牛头”、“马面”。也有降妖伏魔的道人，为自身功德而来，如“钟馗”、“灵官马元帅”之辈。
酆都的头顶，从来只有岩浆颜色的云，翻滚的、不分昼夜游荡的云，云块与云块之间磕碰会有惊雷的炸响，偶尔会有云块的碎片掉下来，一入土便嗤然像烧红的烙铁进入水里。酆都的土是黑色的，没有杂质，均匀像搅拌开来的凝固的汤汁，一条护城河沿着百丈高的酆都城墙转了一圈，到了城外平原便浩浩荡荡，一直奔腾到鬼域最深处——这条河便是轮回的起点，黄泉。
故而地下的水，皆为黄泉水，一饮魂魄便会顺着这条河流向轮回。
只有每年七月半，酆都头顶的云会裂开一条倒沟，落下从人间渗透出的无根水，也只在这一天，酆都三千六百七十二户人家，会全部走上大街，摆上锅碗瓢盆各类容器，无根水会下整整一天，这也是一年唯一的水源，更是酆都最值得欢庆、载歌载舞的日子，又称孟兰节。
酆都之责，便是要将鬼域所有鬼卒送入轮回，饮下一碗孟婆汤，了却前世因缘果，再顺着黄泉入六道口，但入哪一道，就要看自身造化了。
也因此成为鬼域中数百万鬼卒喉中刺、眼中钉。轮回六道，除去为妖的、为人的，哪个愿意去当禽兽、草木，乃至不人不鬼的修罗！鬼卒之中骁勇善战者，可称鬼王，每隔百年，黄泉水便会有一次涨潮，酆都城头一百零八丈，潮水卷至八十一，无数鬼王会集结一处，架起幽灵船从黄泉逆流而上，悍然攻城。
每一次攻城，便是一纪。
第七纪，佛门下幽冥，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牵了一条名叫谛听的土狗，只身入酆都。
酆都第八百九十六年，东岳大帝与地藏王菩萨坐而论道千日，千日之后，大笑而出酆都，竟不知所踪。
第九纪恶鬼围城之时，鬼王驱策百万余新鬼填补黄泉，黄泉水逆涨九十九丈，旦夕之间，兵锋可至。
那年，天师道小道士韩平正好十八，加道冠，有了表字，安之。
小道士见到菩萨还很忐忑，连懒洋洋趴在菩萨身边的那条恶狗也觉得如金刚怒目，菩萨却慈眉善目，笑起来眼角皱纹尤多，菩萨说：“韩平。”
小道士诚惶诚恐地应了。
菩萨又说：“酆都之围，非东岳大帝不可解，但大帝九劫之期将至，如今已不在鬼域，恐怕已经兵解于人间。”
小道士咋舌，结结巴巴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只有到人间，找到大帝转世之身。”菩萨说。
“那……那我们去找。”小道士还是很有信心的，觉得责任重大，脊背上那柄无锋剑也火烫起来：“找到大帝，解酆都之围。”
菩萨却摇头，一旁的恶犬开了口：“只吾与汝同去。”
小道士又结巴起来：“为……为什么？”
“没有东岳大帝的意志，想要穿过鬼域只能通过六道，一过六道，前尘尽消。”菩萨看着小道士，伸出手在他额头轻点：“但也有两种例外。”
“一者是自鬼域诞生便存在的先天妖魔，二者便是在鬼域出生的一切生灵，你的父母是天师道的道侣，到了鬼域才生下你，你天生就受到鬼域的眷顾，所以你所习的天师道降鬼之术才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小道士讷讷道：“我还以为……”
恶犬不屑道：“你还真以为你天资聪颖？是假的，是化学成分的！”
有菩萨在一旁，那条恶犬看着也不怎么狰狞，小道士疑惑道：“谛听大人也是在鬼域出生的吗？”
这条名唤谛听的恶犬从菩萨身边站起来，缎子似的毛发瞬间无火自燃，身躯吹气般庞大至六丈，左右肩发出一声骨裂的闷响，继而从肩头又探出两颗兽头，三颗头一同做声道：“吾乃先天之灵，鬼域三头犬！”
才有傲然之色，菩萨便指节叩了下腰身：“谛听，不可造次。”
那条三头六丈的恶犬如戳破的胃壁般又缩回三尺高，悻悻然重新趴下。
…………
小道士最后看了一眼酆都，城头之上，地藏王菩萨神态安详，闭目端坐。
城头之下，黄泉水哗然而响，汹涌澎湃。
城门之外，磷火密密麻麻透亮了夜幕下的岩浆云，鬼卒凄厉的呐喊连绵起来，成为山呼海啸般的癫狂。
“找到大帝转世，带回酆都！”小道士下了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