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官兵!我要当官兵!”
“我也要当官兵!”
“小少爷小少爷,我都当三回蛮子了!”
“小少爷小少爷,阿福长那么丑,只能当蛮子。蛮子都是丑鬼,没一个好看的。”
“老子长得再丑,也比你好看些。”
“小顺子长得象根小油菜,跑不快打不赢,当蛮子都不行!”
“我……当不成正兵,就当辅兵,反正不当蛮子。”
午后的牛头村沐浴在暖洋洋的春阳里,一群年龄十多岁的少年正在玩“官兵抓蛮子”的游戏。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明显是他们的头儿,孩子们都围着他叫嚷着。那孩子分派角色,当官兵的都兴高采烈,当蛮子的则垂头丧气,各自拿起自己的木枪木刀准备又一轮游戏。个头明显高出同伴的阿福这次当了官兵,九岁的小顺子则被大家嫌弃,连蛮子也没当上,站在一边哭丧着脸。一群更小的孩子羡慕地看着哥哥姐姐们玩得高兴,小顺子难过得哭了起来。
那为首的孩子过来,摸摸小顺子的头说:“别哭。下个游戏是娶新娘,你来当新娘,好不好?”
小顺子抽抽答答说:“小少爷,我不要做新娘子,我要当新郎。”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阿福说:“你做新郎,谁愿做你的新娘?”
小顺子一抹满脸的泪水鼻涕,瞧着阿福恶狠狠说:“就娶你!我妈说了,身高体壮屁股大,会干活儿会生养。”
孩子们笑得躺在了地上,双手揉着小肚子,小腿儿望空乱蹬。那阿福恼了,冲过来抓打小顺子。小顺子哪会等着让他欺负,自然是撒腿就跑。两人一逃一追,转眼就跑出了村口,小少爷带着众小孩也跟着追了过去。村口的箭楼上,看守大门的老姚醉眼惺忪,抬头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复沉沉睡去。一群孩子旋风般地冲上土墙。土墙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上有些地方也被开垦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庄稼正绿意盎然。牛头村建在两山之间的狭长山谷里,村口也就是谷口,这座小山正是极好的屏障。小山不过几十米高,但视野良好,站立其上,能见方园五六里外的动静。
小顺子终于跑不动了,瘫倒在地上直喘粗气,阿福赶上就要开捶,小顺子明知阿福不会下重手,仍然大声叫道:“小少爷小少爷,阿福要打我啦!”
阿福不轻不重打了两下,小顺子夸张地大叫,见小少爷并没有看向这边,伸腿一绊,竟把猝不及防的阿福给绊倒了。牛头村尚武,无论大人小孩都习得一手好武艺,小顺子身体瘦小,功夫以小巧为主;阿福身高体壮,武艺走刚猛的路子。阿福大怒,爬起来准备挥拳就打,却见小少爷叫道:“阿福,顺子,快吹竹哨!”
阿福和小顺子一惊,顾不上打闹,说:“怎么了?来敌人了?”
用不着言语解释了,众小孩都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山道。那里一队队黑色的骑兵沿着山道蜿蜒而来,速度奇快。小顺子说:“不是敌人,是我们唐军!”
小少爷看了一刻,却说:“不对!如果是唐军,他们为什么不打旗帜?而且还带着杀气?再说了,这么多骑兵来我们村子做什么?吹哨子!”众小孩一向信服他,并不仅仅他是小少爷。大家一齐吹动竹哨,尖厉的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孩子们从墙上一拥而下,老姚还没醒酒,骂道:“小兔崽子,瞎吹个什么?”
小少爷冲在最前面,连跑边喊道:“敌袭!快关寨门,敲大钟!”
老姚一呆:“敌袭?”小少爷看他还一脸的酡红,也不指望他了,指派阿福带人关门,自己奔向村中一块高地,使劲撞响了挂在一棵老槐树上的铜钟。
急促的钟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在谷中劳作、在家里休息的人们一个一个奔出,一会儿就汇成了一股洪流,在老洪叔的支派下有条不紊地上了石墙。此时老姚被吓得醒了酒,背着弓箭、绰着铁枪上了石墙。
那队骑兵来得好快,眨眼间便来到寨门前。老洪叔搭眼一看,脸色骤变。那队骑兵浑身铁血之气,是难得一见的精悍之师,非左近驻扎那些平常军队可比,要么是来自前线的军队,要么是来自京城的禁军。领头的是一个穿长衫的文官,脸上却罩着一片黑巾。那文官一举手,五百名骑兵齐刷刷止步,竟可和久经操练的步兵媲美。那文官看来没甚领军的经验,骑兵们整齐的动作吓了他一跳。牛头村人虽务农,军事素养一点也不差,男人包括壮妇都各执武器,伏在石墙后待战。老洪叔站在石墙上高声道:“来者何人?”
那文官刚想回答,旁边一个独目壮汉悄悄和他说了句什么。老洪叔耳力极佳,顺着风力竟听到了一个两个词儿,脸色一变,大喝道:“蛮子!”
那独目壮汉见事情败露,用怪腔怪调的唐言大喝一声:“攻!”
五百人也不下马,张弓齐射,天空忽然间就暗了下来。老洪叔躲在木盾后面,命令道:“老杨,带五十个人领着老弱孩子们从后山撤!记得保护好小少爷!其余的人跟我死战!”
老杨是个瘦削如标枪一样的汉子,答应一声,用木盾护住身子撤下石墙。敌人用的是箭头沉重的破甲箭,好些的木盾被其一箭躲得粉碎,躲在盾后的人非伤即死。三轮射罢,牛头村虽有石墙和木盾护卫,伤亡也有十几人。牛头村距离前线六百里,蛮军不至,平日里安宁祥和,其石墙卑薄、寨门简陋,只是防范山贼草寇,哪当得了正式军队的进攻?老洪叔一颗心瞬间冰冷,大叫道:“众儿郎听令:今日有死无退!”
墙上墙下众人齐喝:“今日有死无退!”
前方激战正酣,后方一众老弱妇孺或抱着婴孩、或提着简单的家当,都聚在山谷的另一边,准备从此撤入后山。此时唐国与北边的蛮子国举国开战,民间徭役沉重,生活艰难,山上多有盗匪,村子里针对袭击有过预演,且村民们都是军眷,儿童可以拿刀,壮妇可以张弓,面对强敌,大家并不慌乱。老杨率五十人旋风般赶到,喝道:“唐七,带两伙开路!其余人随我断后!”唐七是第一伙的伙长。牛头村人虽然务农,暗地里却有军制。
唐七领人当先而行,众人急步跟进。行不二里,前方密林中突然射出一道长箭,那箭来势好急,直到唐七倒下,众人才听见那撕裂空气的啸声。阿福大叫一声:“爹!”老杨一楞,只见密林里如风冲出三百黑衣黑甲的军队,领头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那汉子举刀叫道:“莫走了反贼!”
那三百人齐声叫道:“莫走了反贼!”
两头的路都被堵死,两旁是高耸的石壁,人不可攀。眼见再无退路,老杨长叹一声,大喝道:“今日唯死而已!杀!”身后两伙人齐喝一声,红了眼睛杀向前去,老杨却未动,带了最后一伙人将一众孩子挡在了身后。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喝道:“今日已无幸理,大伙儿拚了!”一举手中的戒尺就冲了上去。那是村中的塾师段爷爷。拿得动刀枪的老弱皆跟着他往前冲,一时杀气冲天。那络腮胡子一刀砍下段爷爷花白的头颅,任那热血喷溅得满头满脸如凶神也似,对面一个牛头村的少年士兵腿一软,又被其一刀砍为两段。
一群孩子在后面吓得浑身发抖。一个说:“呀,段爷爷被杀了!”
另一个说:“王奶奶也被杀了!”王奶奶是段爷爷的老伴,虽已高龄,却舞了手中的拐杖迎敌,才一合,就被一个黑脸士兵劈成两半。
阿福又大哭道:“妈妈!妈妈!”阿福的妈妈身材粗壮,却没有武艺,手中的武器是一把菜刀。一个士兵一刀砍在她的肩上,肩胛骨夹住长刀,那士兵一拔未出,阿福妈不顾背上的婴孩啼哭,一刀砍掉了他的半边脑袋,但紧接着另一个使重斧的士兵斜砍一斧,把阿福妈和她背上的婴孩砍为四段。
小顺子也哭了起来:“妈妈!”小顺子的妈妈武艺不弱,一把长刀舞成一团光影,但砍倒三个敌人之后也遭身死。
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小少爷虽然也害怕,但害怕是没有用的,敌人不会因为你害怕而怜悯你,只有战斗才会有一线生机。小少爷麻着胆子喝道:“冲!”挥舞手中的刀冲上前去,那刀却是玩耍时的木刀。阿福、小顺子也拿了小刀往前冲,老杨扯住他们,说:“等等,再等等!”
小少爷急道:“再不冲,我们的人都死光了!”
老杨嘿然道:“你当我贪生怕死?满村的人奋力死战,为的保住你们这一帮少年!前面五百,后面三百,那络腮胡子是入浑境的修行者,前面还不知有什么厉害角色。嘿嘿,真看得起我们牛头村!……呆会儿跟在我身后,往薄弱处冲!”
在另两个伙的奋力冲击之下,包围圈出现小小的漏洞。老杨的眼光何等老辣,一举刀,带着仅有的一伙人向缺口处冲去,众小孩跟着往前冲。小顺子还想把扶倒在地上的妈妈,小少爷一扯,怒道:“你找死呀!”
老杨的长刀霍霍,当者披靡,不一会死在他刀下的黑甲士兵有七八人,把那小小的漏洞撕扯开来。络腮胡子一见,舍了对手如大鸟般飞起,在半空中大吼一声,刀光如雪,直劈向老杨。老杨横刀一架,两刀相撞,“当”地一声撞出了火花。老杨是村中排名前五的好汉,也是入浑境的修行者,和那络腮胡子旗鼓相当。两人开战,附近丈余的地盘就水泼不进,敌人乘机合拢,那好不容易撕扯出来的缺口又被堵上了。牛头村人伤亡惨重,老弱基本死净,能战斗的战士几剩下十几人,再有就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老杨心中大急,一边高声呼战,一边对孩子们喝道:“回去!回去!找地方藏起来!”
众小孩转身就往回跑。幸好山谷狭窄,老杨带着十几人才能勉强把他们挡上一会。跑不到三百步,后面的士兵大呼小叫追了上来。小少爷百忙中回头一看,后面再无抵抗的人,老杨想必已经战死。
一把把带血的长刀卷向孩子们,小小的头颅冲天而起。小少爷扯开腿奋力跑着,肺管子仿佛要炸开了似的。进入村中,前方也响起了喊杀声,寨墙已被攻破。剩下的孩子们象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看见空屋就往里面钻。小少爷回头一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小顺子和阿福两人了。那小顺子小脸儿煞白,还在奋力奔跑。转过一个屋角,阿福楞着头要往屋子里冲,小少爷说:“不行,屋子里不能藏人。”继续往前跑,跑到了一个大水潭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阿福和小顺子跟着往下跳。原来水潭的西岸中空,秋冬水枯时露出一线洞口,春夏水涨时洞口被淹,孩子们夏天玩耍时偶然发现了这个藏在水下的山洞。小少爷招呼二人游到西岸,闭气沉入水中,摸索着钻进洞去。
洞里潮湿泥泞,漆黑一片。三个孩子伏在狭小的石洞里,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原来这洞虽浅,但并不止一个出气口,不能完全隔绝空气和声音。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大声说道:“仔细搜!不可走了一人!”
许多声音杂乱地答应。又过了许久,有人回报道:“牛头村共四百七十五人,已寻得四百三十三人的尸首,另外俘虏三十九人,只余三人还没有找到。”
那公鸭嗓子道:“有那小畜生没有?”
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答:“……没有。”
那公鸭嗓子怒了:“继续找!找不到那小畜生,小心老子剥你们的皮!”
洞里的三个孩子吓得呼吸都摒住了。只听一个叽叽咕咕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非常不满,那公鸭嗓子谄媚道:“呼鲁大人别急,这村子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到的。”
又听外面有拷问俘虏的声音。俘虏中有人说不知道,被一刀杀了;又有俘虏说村里哪有什么小少爷?又一刀杀了;再有人说从后山跑了,还是被一刀杀了。后来一个老人说:“他昨天就到县城买书去了。小少爷爱读书,一年之中总有五六次到县城或州府买书、买笔墨纸砚的。”
小少爷听得出那是邻居陈大爷,陈大爷最后也被杀了。后来的几个俘虏皆众口一词,都说小少爷到城里买书去了。那公鸭嗓子似乎信了,与那呼鲁大人叽叽咕咕一阵,再后来一阵小声的商议声传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又过了许久,外面静寂无声,似乎是撤兵了。但孩子们不敢出洞,仍悄悄的潜伏着。
三天后,村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才麻着胆子乘了黑夜出洞。那洞中潮湿,又兼阴冷,小少爷和小顺子都病了,阿福皮粗肉厚,倒是无碍。刚爬上岸,小顺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显得格外响。小少爷惊得一下蹲下身子,厉声道:“忍住!村子里说不定还有敌人潜伏!”
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要咳嗽了,捂着嘴死死忍住,好一阵才放开手掌,那边小顺子也忍得辛苦。阿福小声说:“赶快逃吧?”
小少爷同样小声说:“不行,我们还得找些食物和衣服,还有兵器。我们只能朝后山逃,那里方圆数百里少有人烟,得准备妥当才行。要不,到了山里我们不被饿死,也要被野兽吃掉。”
三人躬着身子沿着村道小心往前摸索着前进。借着月光,不时有尸体横在路中,旁边有破损的兵器,房子被烧了个七零八落,没有一栋完好的。三人心里难过,顺手把乡亲们的尸体稍稍整理,或把衣襟掩上、或把头颅摆正,或把断肢捡过来摆在躯干边上。又捡了两把破刀、一支长矛、半截断枪,阿福一路还搜集断弓与箭支。摸到一栋稍稍完好的屋子前,小顺子说:“是我家。”
三人乘黑进屋。小顺子熟门熟路,找到藏粮的所在,所幸破瓮里还是半瓮粮食,墙洞里还藏有一包粗盐,铁锅只剩半边,也得带上,另外捡了些撒落在地上的破衣打成包,阿福背大包,少爷和小顺子背小包,三人轻手轻脚退出来,准备就此逃亡。
突然,村道上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三人藏在墙边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不料小顺子此时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阿福一把捂住他的嘴,三人吓得牙齿格格作响,又死死咬住。果然,那脚步声停了一停,接着是长刀出鞘的声音、轻轻的说话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都心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