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席,裹挟而来,雷声轰鸣,电走龙蛇,关外一家小客栈挤满了跑江湖的关客,聚精会神地听着堂中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青面汉子说最近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文侯杀妻献子。
“皇上沉迷方术,不问朝政,武侯一直被文侯压制得厉害,此番金人来袭,武侯翻身,皇上对武侯那是各种恩厚。文侯坐不住了呀,功劳不能全让武侯给占了呀,他也要争功!所以文侯向皇上提出把自己儿子送到阵前的主意,皇上一听,高兴呀,忠臣啊这是,儿子都可以牺牲,立刻也给文侯加官进爵。可是消息传回家中,文侯的结发妻子云岚夫人不愿意了,儿子就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连着心哪,当即要带着儿子投奔自己的哥哥。
话说云岚夫人的哥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纵横西域三十六国,富可敌国,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肯定不在话下。可是文侯软禁了云岚夫人,半夜使人把儿子偷出来,云岚夫人发现后,披发狂奔。文侯看到云岚夫人几欲癫狂,儿子哭得撕心裂肺,怒从心起,拿过侍卫的长刀,一下就劈死了云岚夫人,当真是无毒不丈夫,文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侯!”
青面汉子不知说了几遍这故事,但每次讲完都回味似的啧啧慨叹,不知是佩服文侯还是对文侯的行为不耻。众人听后议论纷纷,谈的却是虎毒不食子,文侯如此心狠,莫不是那云岚夫人不守妇道,和别人生了孩儿,让文侯做了便宜老爹,文侯气不过才把那奸夫****的孩子送上战场?一时间关于云岚夫人如何风情如何偷汉,文侯如何扒门缝偷看云岚夫人与人苟合……种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忽然,客栈大门的油布挑开,风雪呼呼地灌进来,坐在门边的屠三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一脚踹倒进客栈的人。天气骤变,客栈房间全满,大堂都人满为患,屠三来得晚,只能坐在门边的位置,受这进进出出的冷风。他忍耐不了,便拿进店的客人撒气。
来人被踹倒在地,摸索了半天才爬起来,原来是个瞎子。屠三是个掮客,惯会见人下菜碟,方才来人撩帘,屠三便知对方有几人,是否会功夫,踹了也是白踹,可未料对方是个瞎子。客栈众人看向屠三的眼神未免有些鄙夷不屑,却也无人为瞎子出头。
屠三心中冷笑,一双巨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酒盏碗盘叮叮当当作响,道:“****的老皮,给老子换到里间,老子不是门神,坐这喝西北风!”
老皮是客栈的老伙计,不会说话,咿咿哦哦地跑过来,朝屠三比划。
屠三不耐,指着他鼻子道:“老子明明看到里间有个空桌,开个价!老子出三倍!”说完,朝桌上丢出一个包袱。
包袱鼓鼓囊囊,在桌上滚了几个跟头才停下,宝蓝缎子扎口,黑色的缎面上绣着一只穿云走兽。客栈内灯火忽闪,映着那小兽熠熠生辉,仿佛真的一般。
众人看屠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是夜鹚门的物什,夜鹚门是个掮客组织,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屠三那包袱里装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人头手脚都有可能。
“出门在外都是兄弟,哪一桌不能挤挤?大家说是不是?”
客栈东南角一个白面的汉子发声斡旋,他姓曲,是关内药行的一等掮客,人称曲药王,据传宫里的主儿都指着他找药。众人见他发话,满堂应答,但上至曲药王,下至跑货的小商人,无人真的邀请屠三到自己桌面避风。
屠三哼了一声,把桌上的包袱提在手里,转入里间。
老皮松了口气,朝客栈众人拱手作揖,以示谢意,接着去请那瞎子坐下。瞎子身后忽然闪出个七八岁的男童,举着拳头朝老皮捶来。
“不许你打他。”
原来老皮不会说,用手比划瞎子也看不到,所以老皮直接推那瞎子坐下,被男童误以为是要打瞎子。
一个参客打趣道:“老皮,要让你家掌柜看到这一幕,非辞了你不可,哑巴遇到瞎子,这生意没法做了。”
众人哄堂大笑,老皮和瞎子也笑起来,唯那男孩满脸怒气,握着拳头站在那,似乎谁敢上前,便要拼命一般。
“尧儿,莫要张狂。”瞎子摸索着要把男童拉到自己身边,男童却甩开瞎子的手,瞎子仍试探着伸出手,放在男孩肩上。
先头打趣的参客见瞎子满身冰雪,只着一件皂布深衣,腰挂两块花梨惊堂木,看样子是个说书的,男童夹袄一件,几乎让雪水打湿,冻得缩着脖子,小脸泛青,便道:“老皮快去弄点热汤热饭给他们吃吧。”
瞎子朝参客的方向不住作揖:“谢谢,谢谢。”然后摸索着把男童推到墙角坐下,自己坐在门边挡住冷风。不一会,老皮送来热汤热饭,瞎子抓着他问:“店家,可否容个买卖?”
容个买卖,是唱曲说书的江湖艺人跟店家谈生意的话,老皮见瞎子双目天盲,三十五岁上下,一脸憔悴落魄,还拉扯个面带菜色的男童,有心同情,可一个瞎子和一个哑巴,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清。
曲药王忽然道:“先生是说书还是唱板,正好弟兄们风雪困于此地无趣得紧,我先带个头。”说完,抛出颗银裸子正落在瞎子手边。
这手功夫立时博得满堂的喝彩,瞎子也连连道谢:“谢谢曲大爷捧场,容我吃口热茶,长点力气再下场献丑。”说完就着热茶吃了两个馒头,又跟墙角的男童说了几句,便由老皮引着走到客栈中间。
“不知道各位大爷有什么想听的?”
众人七嘴八舌,有要瞎子讲水浒西游的,也有说想听红拂夜奔、寡妇偷汉的,闹了一刻也没定下,瞎子微笑不语。
忽然屋外响起一女子声音:“我听过一个书,不知先生能讲不能讲?皇帝迷恋方术,不问朝政,文侯和武侯相斗多年,恰逢外敌来犯,文侯提出结盟,武侯要文侯唯一的儿子压阵,文侯不顾妻子的哀求,坚持将儿子送往阵前……”
女子问的不就是方才客栈众人听过的文侯杀妻献子的故事?众人兴奋起来,一致要求瞎子说这个。
瞎子淡淡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众人顿时嘘声一片,他们要听的可不是这种大义凛然的评书演义,曲药王和先前讲文侯杀妻献子的青面汉子却脸色微变。
女子听了瞎子的话,似听了个天下最大的笑话,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声由远及近,客栈灯火随着笑声忽明忽暗,客栈众人均觉劲风扑面,回过神来就见门边桌旁,除了瞎子带来的男童,还坐着一妙龄女子,肤如凝脂,唇若桃花,梳飞燕头,斜插一枝梅花,身罩一件火红的狐裘披风,一双美目扫视众人,最后落在瞎子身上。
“小女子不才,问先生一句话,文侯如此做,可想过他妻子的感受?”
瞎子沉默。
女子转头对坐在桌旁的男童道:“小弟弟,你冷不冷?跟姐姐走,姐姐带你去见你娘,好不好?”说着就敞开狐裘朝男童兜头罩去。
一把弯刀破空而至,直奔女子,女子也不躲避,抖抖狐裘,弯刀调头奔曲药王而去,曲药王弹出两枚铜苍耳,迎刃而过,弯刀竟来势不减,但最后是擦过曲药王的脸,钉在墙上。
再看那女子,已用狐裘将男童拢住,男童刺溜一下消失不见,众人皆惊,不知女子使了什么妖法,却见男童又从方桌下钻出,朝瞎子跑去。
跑到一半,一双巨掌又将男童抄起,是屠三,屠三朝女子嘿嘿一笑,正要开口,却吃了男童一个大嘴巴。原来男童认出屠三正是刚才踹倒瞎子的人,因此不住对他拳打脚踢,屠三吃个风都要暴跳如雷,何况吃个嘴巴?抬掌欲劈男童,就见两道人影同时攻向他,是曲药王和先前说故事的青面汉子。
曲药王使一段柔韧无比的取参红线,一端坠有金铃,叮铃铃转起来可线取人头,不沾滴血。屠三见曲药王红线一端的金铃叮当作响,知道其中厉害,不敢硬挡,迎面抛出男童。曲药王见男童迎面而来,用红线把金铃甩向自己,接着猛一拧身,抱住男童的同时,红线削下他的左耳,并他上臂外侧一层肉。曲药王一落地,他的门徒便将他和男童围在中间。
青面汉子使一套诡谲的拳法,忽上忽下,跟曲药王的柔中带刚不同,一路似在逗弄屠三。屠三性格愈加暴躁,怒吼一声,用掌将青面汉子逼到墙角,看准青面汉子攻他下盘的空档,一掌劈下,眼见青面汉子就要立毙当场。却见青面汉子整个人倒立而起,两脚取下墙上钉着的弯刀,对屠三迎头劈下。
屠三一个后跃,血慢慢从发间渗出,方才青面汉子坠身下劈,力道惊人,若不是屠三动作快,此刻已被弯刀开颅,当下一身冷汗,不禁问对方:“什么称呼?混哪里的?”
青面汉子足似粘在墙上,挺身悬地从足间取刀在手,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立定后双手各执一把弯刀,道:“顾桥。”
在场众人无不变色,顾桥?那个十方教总教头顾桥?
顾桥环视众人,走到瞎子面前,抱拳道:“草民顾桥,久仰文侯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