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羽戚和芜衿,我大概算是罪魁祸首。这还要从我与芜衿之间的渊源说起。
彼时我四万岁继承帝位,族内长老带我去天界面见东华帝君。长老年迈,不适宜长途奔波,所以再回来路上,途经昆仑山之时,我命人停下休息片刻。便是这片刻,无端端酿成了如今这恶果。昆仑山是天帝在下界的帝都,可谓是奇花异草、珍奇异兽无所不有,我们落脚的地方正是奇花异草繁茂之地。我被四周的美景迷的神魂颠倒,趁着众人都在休息,独自漫步欣赏。瑶木参差,水溪洛洛,珍奇异鸟穿行林间。就我这么如痴如醉欣赏的时候,一张稚气的脸跳入了我的眼帘。他着了一身玄色衣裳,被绑在文玉树树干上,周围的鸟儿扑楞着翅膀啄食他的脸颊,生生将他的脸撕扯下来一块儿肉来,我惊骇得睁大了眼。他那时也就是人间八九岁孩童的模样,瘦瘦小小的一只,这么被折磨也不哭不闹,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刚才那一幕真是触目惊心,我忙上前将他身旁的鸟儿赶散了,解开了绳索,问道:“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答。
我又问:“你住在哪儿?”他只管盯着我,不说话。
我依旧沉着性子,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这话惹得他面露惧色,惊恐的抓着我的衣袖不放,却还是一言不发。最后我无可奈何,又不能放任他不管,只得将他一道给带回苍梧。彼时我虽为上神,实则修为不够,再加上他年纪尚小,没什么修为,所以也没从他身上探出半点冥界的气息来。族内长老也都老眼昏花,皆是将他当成了一个修行不足受人欺负的小妖,心生怜惜,所以我将他带回苍梧的这件事上没有异议。
他不爱说话,最多的也是点头和摇头,问他名字什么的,他也不回答,所以为了行事方便我称呼他为“无声”。这样也好,我喜欢安静,如此也叫我省心。他的年纪比我妹妹小七还要小,所以小七很照顾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有她一份,就有他一份儿。两个人相处得也算是不错。
我上午大多呆在书房处理公文,族内虽没大事,琐事却不少,每天上午,无声就在我身边端茶倒水,比守殿的小厮都要勤快,刚觉得渴,水就递了上来,刚觉得热,凉风就送了过来。如此受用,我觉得他是个心地朴实的好妖怪!下午,我通常都会在小七殿里,教她课业,无声眼巴巴看着,听着,一站就是一下午。后来我觉得这么让他干站着也不是个法子,便叫他跟着小七一起上课。他年纪尚小,本没指望他能听懂,能理解,没想到他天赋异禀,每每小测,比小七还要好上不少,连修行都要比旁人更加有悟性。
无声胆子很小,当初让他住在偏殿,他死拉着我,一个劲儿摇头,我虽安慰他让他住了下来,他却还是在半夜跑来我寝殿的门口睡了一夜。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往寝殿里放了一张小床,让他同我睡在一屋,他第一次笑了。小七也时不时跑来我的寝殿来同我困觉,无声与我住在一处时,她便死赖着不走了,说什么无声会将我抢了去,她便从此孤寡一生之类的。我说不过她,只得从了。有这两个捣蛋鬼,每天都跟凡间过年似得,无声虽不说话,却在行动上愈发的放得开了,也愿意和小七上树下河的乱窜。
转眼三年,每一天过的都很和睦。无声越发喜欢笑,时不时也总会“嗯”“哦”的说两句了。脸上的伤渐渐退散,样貌越发俊朗起来,也长高了,衣服尺寸换了一次又一次,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只穿墨色衣裳。小七也长大了,活泼俊俏,也称得上苍梧顶尖的美人,四海八荒的乱转,交了不少朋友。无声从不跟她出去,他总是呆在我身边,我处理事务,他就偏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发愣。我只管做自己的事,他想看便叫他看着,碍不了我的眼。
本以为日子能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谁知冬日里的某天,顶着寒风大雪,凤梧宫外来了一行人,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无声的父亲和大哥,冥界之主风寻,冥界太子芜鸢。他们披着墨色大氅立在空中,气势凌人,我感受到身旁的无声发着抖往我的裘衣里面缩了一缩。我朝他们拱手道:“不知风寻冥君大驾还恕怠慢之罪,现下雪厚冰寒,若无大事,我们屋内再叙。”当时各界相处的和睦,我虽不是他们为何来此,但按神阶,风寻冥君比我高了不少,客气还是要有的。
“哼!大事!当然是大事!你拐了我儿,我如今来讨要,难道不算是大事!?”他横眉冷眼的看着我。我却一头雾水,“敢问,您家公子是哪位?”芜鸢太子一声冷哼:“芜衿!你还不给我出来!”无声渐渐松开我的袍子,跪在雪地上,唤了一声:“拜见父皇,拜见大哥。孩儿知错,此事与苍梧诸位无关,还请父皇责罚我一人。”我猛地一惊,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竟没瞧出他的真身。
“你住口!”他大哥芜鸢喝到,那气势明摆着要将这事儿算到我们苍梧头上。我还未开口,一旁的小七气势汹汹的指着他们,叫嚣道:“喂!你让谁住口!你当我们苍梧的神都傻啊!你们来寻儿子好歹要有诚意吧!三年了!这都三年了才来寻!你们是太迟钝了?还是脑子不好使!”
“小七!”我喝住了她,生怕她再说下去会为自己招来祸端。不过,她说的是没错,自家丢了儿子三年才发现未免也太不当回事儿了。
“芜衿!你今日若是向着外人便不再是我冥界的二太子!你我父子便从此恩断义绝!”风寻冥君面目严肃,没半分玩笑的意味。我觉得这有些太草率了,好歹是父子,而且事出有因,这样不明事理的恩断义绝,实在不妥。却听无声冷冷说道:“好,反正这也是你们这么些年来的夙愿,恩断义绝便恩断义绝!”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生养你五千年竟还比不上你与他们相处三载!你可想好了!”他父君眼看着头顶都冒冒火。
小七哼哼着与他道:“我们苍梧可不像你们这般无情无义!无声我们还是养得起的!”
如此争执下去,只会愈演愈烈,我在心中思忖了一番,生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来,上前道:“冥君息怒,现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你父子二人误会颇深,若是冥君不弃,便先将他养在我这苍梧,我们也会好生待他,等何时冥君您想听了,我们再心平气和的将误会解释清楚。总比这一时冲动来的恰当,您意下如何?”他父君即便是不考虑他的感受,也该考虑与神界的和平共处,况且我都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所误会,那他父君该没有蠢到自己往傻子那群钻的地步。这么一来该是能保住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也不会破坏神界与冥界的关系。
果然他父君似是被我噎住了,半晌才说道:“既如此,那本尊就卖你个情面,等何时本尊心情好了,再与你们算账!”
就这样,又甩甩袖子风风火火的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无声那么不愿意跟他父君回去。他大哥是冥界大太子,仗着大太子的权势,常常叫人欺负他。然,欺负他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儿,就是因为嫉妒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初遇的那一天,将他绑在文玉树上的就是他大哥,他喜欢穿墨色袍子也是因为能将身上的伤痕掩饰的极好,若是被他父君发现他大哥欺负他,下一次他大哥只会用更加惨烈的方式折磨他。他说这些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小七又心疼又气愤,一会儿骂骂咧咧的,一会儿又温柔安慰他。我极其淡然的让他抱着我的胳膊痛哭,哭出来大概就不疼了。想笑不能笑,想哭不能哭的我,何其羡慕。
我以为我和无声永远也不会在听到恩断义绝这四个字,可这四个字却是被我说出来的。
小七爱上了凡人,小七想要和凡人长相厮守,她听说冥界的碧落湖里面住着一个鬼巫,可以让她拥有凡体。冥界却不是那么那么好进的,除非生于冥界,抑或死于凡尘。无声瞒着我帮小七进入了冥界,他剜下一块儿自己心头肉,煮成粥,让小七吃了下去。于是小七有了在冥界自由来去的能力。便是这么他这一块儿心头肉,衍生了之后一系列的悲剧,最后使羽戚落得了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我看见他流眼泪,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流眼泪,一次是因为他父君,一次因为小七。我看得分明,他爱她。我看着散成丝缕的魂魄,对无声道:“爱,是没错的,爱到伤天害理就不可饶恕。她错了,你也错了。”
“你走吧,小七如今都不在了,我们的情义也足够了。”我垂眸,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小七叉着腰,毫不惧色的朝他混账父君叫嚣,我们苍梧可不像你们这般无情无义!无声我们还是养得起的!我原本就空荡荡的心,更加没了重量:“恩断义绝,或许更加适合我们一些。”这一定是我有生之年说的最为狠冽,最为伤人的一句话。
他驻在我身后,声音低沉:“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她。”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是冥界二太子,她吃下了我的心头肉,即便魂飞破散,也还是寻得到的。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会找到她的,而且我一定不会负她。”说罢他化为一阵黑烟,遁了。
不久之后,我听说了冥界二太子篡位的消息。我知道他变得足够强大了,但怀里羽戚的哭声,却让我隐隐不安。
更久以后,再听说他的时候,便是羽戚跟天界太子沽钰退婚一事,他跪在我面前,说“我不会负她,你信我。”
“你没负她,却害了她。”我只对他说了那么一句,而且我没有说错。我不知道他怎么离开的。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天界太子沽钰与冥界二太子芜衿在幽都城大战,东华帝君将羽戚抓回九重天受罚,我紧接着也被东华帝君传唤到了九重天。诛仙台上,羽戚受了九九八十道天雷,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没有嘶喊一声。
带回苍梧,她已经没了气息。无声与沽钰两败俱伤,却硬要将自己的修为渡给羽戚一半,若非如此,羽戚又怎能撑到现在?那一日,他伤的严重,又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了羽戚,之后便没办法动弹了,半死不活的倒在偏殿,然后有个人将他接了回去,却不是冥界的人。
那人我只看了一个素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