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我正在书房研究经卷，小八跑来说收到了华山神颜清送来的请帖，我前些天也听说了，颜清添了玄孙。我记得他两万年前才添了曾孙，怎么才过了两万年就又玄孙了？想当年我父君生我的时候，可都已经是五万岁了，现在的小仙怎么都这么早熟？说起来颜清与我同辈，如今他连玄孙都有了，而我依旧是个孤家寡人，还是个芳龄已经有八万岁的孤家寡人。我将喜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不觉叹了一声。
小八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将我手里的喜帖接了过去，一脸献媚的笑着：“姐姐，我瞧着这颜清上神忒不懂事，明知道姐姐是神仙界的大龄剩女，还要拿这请帖来刺激姐姐，若是姐姐真的去了，肯定会被当成话题一路推上风口浪尖，姐姐可不知道现如今天下太平，众神祗都没事做，皆是闲出了一颗八卦的心，你不在的这两百年里，可是挖出了不少秘辛，那嘴舌！真当能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要是姐姐不想去，我替姐姐把这请帖丢了去。”
小八是我养的一只鹦鹉，灵性的很，本来还是鹦鹉的时候就很是聒噪，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年的道行，足以化为人形，样貌是俊俏的，一股子白面书生的气息，将他油嘴滑舌的本质掩饰的极好，只不过这成了精，聒噪感也跟着登峰造极了。本来我就不大想去，刚才他一番话说的我又着实有些恐慌，愈发的不想去。但现下看着他宝贝似得将请帖揣在怀里，全然没有要扔掉的意思，估摸着他是想偷摸顶着我苍梧凤族女帝的名号，去颜清的金天神殿里玩耍个痛快，这些事儿他不是没做过。
我抚了抚身上被他一口一个“姐姐”喊出的鸡皮疙瘩，朝他伸出手：“拿来，我自己会丢。”我怎会放任他去丢苍梧的脸。
他把请帖往怀里塞了塞：“嘿嘿，这些都是小事儿，姐姐您大病初愈，放着我来就好。”
“这点事儿我还是有力气做的。拿来。”
他神色作难，拧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姐姐……”
我没好气儿的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想去就光明正大说出来，但若你只想背着我偷摸去……”我冷冷睨着他：“我最近挺喜欢吃烤鸡的，烤鹦鹉还没尝过，该是差不到哪去。”
他表情一僵，打了个冷战，随即又乐呵呵的朝我笑：“那姐姐的意思是若是小八想去，姐姐就会陪小八去？”
陪他去？倒不是不行，但他刚才说的那样可怖，我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缓缓道：“我出关不久，筋骨倦乏的很，也该出去走走舒展舒展，不过，到那****得听我的才成。”
他欢呼一声，道：“姐姐下凡了一回，倒有些人情味儿了！”
确实如此，两百年前我曾下凡历劫，也不知历了个什么劫，回到本位的时候损了不少修为，为此我闭关了一百年修养。本以为这劫数没给我带来什么收获，却愕然发现我早年前被剜掉的心脏又长出了。
我曾在世尊的藏经阁里看过一本名为《奇异》的书，记载了不少稀罕的事物。其中有记载我们凤族失了心如何重新长出：吞食一百颗凡人的赤诚之心，或是有人自愿将自己的心剜出来给我。我道与小八时，小八几乎脱口而出：“肯定是第一种啦，姐姐你这么薄情，即便是转世投胎也该是个狠角色。怎么会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心剜来给你？”他说的有道理，这么一来我损了修为的大概也是一种刑罚吧，如此，通了！
不过每一次想到自己要吞下去这么多颗心脏就有些犯呕，觉得自己这历劫历的甚是作孽，便在世尊那儿借了两册经文，但求心安。
我本该记得我的劫数，只是彼时去凡尘历劫前曾嘱咐小八，待我回来时让我饮下忘生水，忘了凡尘间的恩怨。忘生水是我从西天世尊那儿拿来的，我与他老人家志同道合，他也算是我的良师益友。他将忘生水交予我，与我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我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也就真的接过了这忘生水。搁在两百年我是真的不在乎这个劫，人世百年对我来说不过一瞬，况且那时我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记或不记的又能怎么样。
当年我还真是个薄情的神。用小八的话说，就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甚至丧心病狂。我细细思量了一番，他说的不无道理。四万年前我亲手拿着破魂鞭将我唯一至亲的妹妹打得魂飞魄散，从这九州陨灭了。三百年前又将我妹妹唯一的骨肉，也就是我的亲外甥女，销除神籍，剔除仙骨，打入苍梧之渊，受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自然这都是他们有错在先，我也只是照理执行刑罚。
不止如此。我毕竟身为上神，上头没几个辈分比我还要大的，所以各神族的事情也都要有我这资历深的老人家来参谋一二，那些小辈们犯了错我也断不会轻饶，因此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四海八荒当真没人比我更能衬得起“公正”二字，神祗们皆是带着敬畏的态度看待。不过，从他们眼里我只是看到“畏”，而没有“敬”。
某次去世尊的无极神殿游赏，听见两个小宫娥在我身后碎嘴：“那个就是连自己至亲都毫不手下留情的绯瑟上神啊！”
“嘘，你小声点！小心叫她听见将你也丢进那苍梧的极渊！”
“哼，这是西天界，可轮不到她管事。不过那人真是狠心啊！凡是念了半分情谊，也该向着自家人点。就为了给外人一个交代，就把自己人推了出去！想当年阴山蛇族的冬烛仙君犯了逆天的错，他父君都能为他走遍了各神族想方设法的求情，保了他一条命。羽戚小公主哪里及的上冬烛仙君的错大，竟就叫她这么毁了。”
“就是啊，羽戚公主人多好啊。苍梧之丘里难得的好人呢，不像她这般叫人厌。兴许也是嫉妒羽戚公主的人缘好，趁这机会叫她再没办法见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得极有道理，差点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我是因为嫉妒羽戚才将她关入苍梧的极渊。我与羽戚不同，她招人喜爱，而我，则是没几个人敢亲近，前些年羽戚不惧我，倒是亲近的很，再者也就是小八。我认为小八是因为没脑子才这样亲近我，事实证明也就是如此。
等我历劫回来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也就只有小八，大概这也是我现在这样放纵他的理由吧。若是照我以前的性子，怎么肯这样依着他。
既是答应了他要去赴宴游乐，自然就要着手准备贺礼的事了，这倒是不难，我院子里种了一棵文玉树，果实是五彩美玉，现下正值夏季是它结果的时节，我唤来几个小侍女叫她们摘了些拿去凤鸣那里琢一套给小孩儿玩的玉器。
凤鸣是苍梧最好的雕琢师，是我们族内多添长老的长子，人长的温和，话也不多，总爱浅笑，对谁也没个脾气，但也不冷不热的。我曾与他坐在一起一下午，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只喝了一盏茶，现在想想也真是比我还要有耐性！所以他打出来的玉器也是无人能及的，连天宫的匠人也没法子比，交予他定是不会错的。
半夜里起风，将我寝殿的灯烛尽数吹灭了，我被猛地从睡梦中带了出来，也不知怎么了这一趟回来胆子变得小了很多，对黑暗敏感许多，夜里若是不点灯便睡不着。我想大概是怕被我剜了心的那百人组团来找我索命。我起身摸索着将窗子关紧，将烛台一盏一盏的又重新点亮，我身旁没个贴身服侍的人，有些事情我自己做的都习惯了，以前小八没有人身，陪着我我也不至于这么忧心，但他现在化作男子，所以被我打发到偏殿住了。
躺回床上再想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镜一斜看见挂在床头的香囊，这是几万年前我妹妹送我的。香囊是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我的名字，针法很稚嫩，里面放着晒干了的凤凰木。她送我香囊的那天是在我年满四万岁生日继承帝位的那天，她那时候才两万岁，刚学会女红，为此还傻乐了好几天。
“叶若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她说这花是最配得上我的。如今她早就不在了，再没人愿意跟我说这话。曾经没有过的情绪像是积蓄了很久猛地涌了上来，我眼睛有些发涩，心脏揪的难受，大概这就是传说中心疼的感觉。
我的妹妹长得像我娘亲，性格温婉，胆子又很小，她出世没几天我父君和我娘亲便死在了魔君的斧刃之下，彼时我才两万岁，她连满月都没有，我本打算好好护她照顾她，却因为要打败魔君剜去了心脏，从此在我眼里没了七情六欲，众生皆是平等，忘了自己要疼她爱她。最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将她交代给了众神族。
我平时公务繁忙，缺了对她的管教，竟叫她偷偷在凡尘与一个凡人共结连理，为了一句“与子偕老”的誓言，竟硬要将自己的修为销毁，宁愿化为凡人。只是待她修为散尽也只能化成原形，她的原型是一只白凤，若真叫她那凡间的夫君看了去，真得早登极乐。
据说，冥界的碧落湖里住着一个鬼巫，她用全部的修为换了一具人的肉身，继续做着“与子偕老”的美梦。人的一生很短，短的没能来得及看清楚，容颜就老了，而被碧落湖水浸泡了上千年的肉体，会比正常的人类老的更快。不得不说，人心是易变的，她深爱的人为了名利，为了前途娶了凡间皇帝的女儿，将她弃之糟粕。她是个执拗的人，从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况且爱这东西总是容易叫人犯傻。她刨了那位公主的心，拿着散着热气的心脏跟鬼巫换取了能将灵魂溶于那公主肉体的药水，她又重新得到了他。可是又怎能怎样？身为神迫害人命，只这一条就足以置她死地。我本着我的职责将她捉回苍梧，执行法令，看着她就这么在我眼前陨灭了。她临死前还曾苦笑着对我说：“若是你爱过一个人，就不会以为我做错了什么。呵，我跟你说这干什么？你是个没心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
我确实不明白。
毕竟我是个没心的人。
她说的对。
她和那男人有个女儿，她离开之后，我去凡尘走了一趟，将那鲜活的小生命带回了苍梧，那时候她才一岁，我以为让她跟着那样的爹爹或许对她是一种不幸，她是苍梧凤族的血脉，就该留在苍梧。
羽戚。
我这么叫她。这名字是我妹妹的，我希望这个小家伙能替她母亲再活一遍。
事事不遂人愿，许是这名字太晦气，她走了和她母亲一样的道路，而且有之过往而无不及。那丫头违背了与天族太子沽钰的婚约，和冥界二太子芜衿暗生情愫。天界与冥界早已有了隔阂，明面上交好却是都窝着火儿蓄势待发。沽钰殿下的得知后，去冥界与芜衿大战了七七四十九日夜，结果两败俱伤，回到天界已经命悬一线，之后救是救回来了，却损了两万年的修为。东华帝君爱子如命，不仅是羽戚，就连苍梧，这下都算是驳了东华帝君的情面！东华帝君震怒，她被抓回天界，在诛仙台上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送回苍梧之时已经奄奄一息。而她也因为盗取族内法器而被本上神给判了个销除神籍，剔除仙骨，打入苍梧之渊永不得出的酷刑。
苍梧极渊，真当没比这更重的刑法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有万年修为的神掉进去也会被那戾气伤的体无完肤。苍梧之渊的戾气全是由心中的七情六欲所化，执念多重，戾气就多重。她被关进去的三百年里面我不止一次去看过她，她从未悔改过，早已被戾气伤的面目全非，连说话都难连成句子。我以前从不心疼过她，总觉得一切都是她活该，她母亲也是。
我历劫前去看过她，透着幽蓝色的屏障，我能想象到当时自己看向她的眼神多么的冷漠，羽戚已经在这里关了近一百年，我想开口叫她的名字，却被她抢先一步：“娘亲。”她总是要这么叫我，说我养育了她，便就是娘亲。我不让，她只当做是耳旁风。她艰难的想要从冰凉的地面爬起身，却没能如愿，重重跌回地面，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干裂的已经不成样子，衣衫上原本与桃花一样绮丽的颜色，已经有些发白，还混杂着暗黑色的血迹和鲜红色的新鲜血迹。
我淡然的拿出世尊给众弟子讲经颂道时候的话来教育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那娘亲你看我像是无忧无怖吗？”她被伤得面目全非的脸上那份执拗异常清晰。
“那是因为你从未悔改过。”
“悔改？我没错，如何悔改？”她那副模样跟当年她母亲陨灭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您知道吗？绝情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有天分。”
绝情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有天分。这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大概是因为我就有这种天分吧。
我将那锦囊握在手里，找个日子再去极渊看看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