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无可匹敌的相配,都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相对来说稳定的收入,品位不俗,周末爱看电影或者话剧;平时一个人闲着也能耐得住寂寞,啃得下一本厚书,或者对着盆栽说话。由于各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在遇上对方之前也都有不少的情史,有伤人的,也有被伤的。总之,“情债累累,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对方”。
两人都这么想,“这次怕是逃不过去了”。
对于各自在情感经历上都不乏经验值的两人来说,都同时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可以对付的事情,对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能够遇上的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上一个人像这样让自己动心的人了”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地浮上两人的脑海。
忘了到底是谁先联系谁的,总之在连通了好几个通宵的电话后,两人都发自内心百分之一百地确认了这一点,“这会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没有之一”。
但是……这太可怕了。
在接下来的某一天里,男人主动约了女人。在一家咖啡馆里,他开诚布公地向她坦诚了一切感受、想法,“我对你一见钟情,几日来满脑子都是你,晚上夜不成寐,白天也没办法集中心思做任何事。这不是邀约,甚至不是表白,而是一件冷冷静静客观陈述的事实。”男人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神说。
“我也是。”女人叹气道,“我也是。”
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两人既没有像终于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一样抱头痛哭,也没有因为对方说出了和自己同样的心情而感到感动。
两人同时感到的是……一种悲哀。
如前所述,两个人在遇到对方之前都没闲着,各自都谈了七八九十次恋爱,对“红尘”这个东西有了模模糊糊但心中明晰的感觉。那种感觉只可意会,如果硬要言传,那就只能是——
在爱情中,磨杀爱情的永远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两人的性格、习惯、习性,乃至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一起碰撞后的结果。
就像石柱上斑斓的绘画一样,被磕碰得石屑纷纷跌落后,只剩下斑驳的苍痕。
不是两个人互相不爱了,而是那些东西把“爱”凌迟而死。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问题是两个人才三十不到的年纪(男人二十八,女人二十五),他们就发自内心地确认对方是今生百分百“对”的人。不要问为什么,就是对的感觉,就像考卷的读卡器读到标准答案时发出清晰的“滴”的一声一样。
如果这样的……一旦失败。
往后的人生将是无望的拖延,和可有可无的玩笑。
两个人悲凉地看着对方,心中是一模一样的心境。这甚至用不着拿到台面上来说,仅仅凭着表情就能知道他们的默契。一种同样的恐惧。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事后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他们在那个咖啡馆究竟坐了多久,彼此到底说了多少可以称为语言的东西,只知道最后——两人商讨到最后……
出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惊掉下巴、匪夷所思的对策。
“既然……”
“爱仅仅是一个开端,相处时的琐碎、碰撞、冲突、矛盾才是随后而来的大餐……”
“那么……”
“让我们彼此在一起前,先各自找一个和你性格、脾性、口味、习惯最为相近的人先交往一段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难题,只有没有耐性的放弃。
而绝大多数的爱情最终的死去,不就是因为迎头撞上“那些东西”,毫无准备,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一通忙活后,最终气恼地抛下了吗?
不玩了,永远最大。
但问题是,这两人都不想不玩,都想玩,认真地玩一辈子。
这就需要演习。
需要一个人作为演习的对象,被热身后丢弃。
这项说荒唐也荒唐,说天才也足够天才到不可思议的决议,就在那个暴雨的下午被全票(一共才两票)通过了。
两人在咖啡馆的窗边,喃喃自语般地,几乎将自己半生都倾倒出来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为人、性格、爱好、兴趣、星座、血型,最喜欢的明星,最讨厌的食物,具体到最喜欢的光照角度、袜子的叠法。
两人甚至一边交换一边有一种“先见之明”的得意感,“看看,看看,果然是很多很多不一样吧?”两个人笑着说。
“可以上床吗?”女人说到一半,突然问。
男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女人凝视着男人,随即不露声色地低下头浅浅笑了。
谁都知道,“性”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最后,两人在咖啡馆门前拥抱告别,感受对方的体温——很快,连体温都要寻个人来替代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百年大计。”
两人就是以这样的觉悟和抱负来“虚掷”掉说好最长三年的时光的。
他们放开彼此,记住彼此最后告别时的脸。
这就是后来被称为“神经爱情事件”的开端。
不管怎么样,事后知道这件事的人说起来,当然是评价纷纭的,“喜欢对方嘛,就是要在一起试试看的,怎么能找别人试呢,太荒唐了吧!”
“真是天才啊!又恶毒又天才的主意啊!”
“是啊,怎么都不想想试验品的感受,注定作为试验品来出现的人,会有多难过啊!”
“实在太自私了吧!”
“但是话说回来……”
我们每个人一路走来,不都是在给别人当实验品吗?不是实验,就是被实验。
因为谁也不知道,“结果”出现的那一刻,有份分享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无论如何,两人开始积极地寻找起来。男人最先开始,在四周认识的人里寻摸了一圈,结果在意料之中——连匹配度达到70%的都没有。
不然自己早就有好感了吧,男人又是叹气又是微笑地想。
刚开始还笑得出来,一个多月后还毫无结果,不禁有些气急起来,“要不去征婚网站上找好了……”
“就把要求写得详细一点,袜子是喜欢折起来套成一个小包,还是绞起来打个结。”
“征婚网站有些太戏耍人了,人家毕竟是奔着结婚去的,那还是交友网站好了。”
自我安慰地想完,男人在一家交友网站上注册了一个信息,把要求详详细细地写上。
反正在那一大堆奇怪癖好的人中间,自己也不显得那么奇怪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三天后,男人收到一条通知,网上有人愿意见面,“虽然没有细到连叠袜子的方法都与您期望的一样,但大致还是符合的。”对方甚至还如此谦虚地表示,都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去已经不是不给别人面子的问题了,而是不给自己活路了。男人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一家理发店,打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来开始自己的热身。
在理发店,男人一边剪发一边开玩笑般地对女发型师说着自己待会要去做的事,以及自己列的奇怪的要求。漂亮的女发型师开始还笑吟吟地听着,慢慢地表情越来越震惊起来。
“你……你想找的女孩子,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啊……”发型师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男人调转脸怔怔地看着发型师,虽然作为发型师来说女性很少,但是她确实面容娇美、手艺不差,而且,如果按她所说属实的话……
对方正惊恐地看着自己。
“那……”男人看着镜子,不禁微笑起来。
而女人在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是说找不到,而是压根儿没找。等她一个人回到家,就开始觉得整件事情根本无从下手。自己只不过是开玩笑般提出的,没想到对方居然非常认真地答应下来,而一来二去,这件事情居然从玩笑变成了真的要做的事情。
“我喜欢那个人,怎么可能找个人来替代呢,这怎么可能呢?”
女人一边苦笑男人的愚蠢,一边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男人打来电话承认自己愚蠢,没想到等到的却是男人兴高采烈报喜讯的电话。
“喂!我已经开始啦!”男人在那边不胜亢奋地说道,“追了整整一个月,累死啦,你这边怎么样?”
女人呆呆地拿着电话,傻了。
挂了电话,她终于明白,这件事情开始变成真的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变成真的,所有的玩笑都会变真。
只要有人当真。
女人在窗前坐了一夜,这件事到底要如何处置呢?对方已经不折不扣地开始了。而且从根本上说起来,对方是“因为想尽快地和我在一起”才和别人在一起的,而自己再这么呆坐下去,反而变成不努力不进取的那个人了……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可是女人还是想不通,男人怎么可以真的在“毫无感情”的基础下开展一段感情呢?或者说不叫感情,叫“实验”。
可毕竟是要用心去投入的不是吗?在其中花费心思琢磨、研究、体会、感受。
而身为男人,竟然可以……实在不可思议。
女人还是想不通,第二天一早,买了一张去临近海岛的船票,想去那里散散心,顺便对着天空咒骂一下那个神经病。
到了海岛上,女人一个人在海滩上信步乱走,心乱如麻。从在船上开始她就意识到有一个男人一直在留意她,到了海岛上,旅客都在嬉闹、散步,那个男人还是在不远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偷偷留意着她。
女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心中憋闷坏了,想找个人说话,就不禁转过头。
“想聊天吗?”女人看着男人,苦笑。
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点点头。
两个人就在海滩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女人也不管男人是否同意,开始倒豆子般把心中的困惑、纳闷、不解一股脑地全部倾吐出来。怎样遇到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两人怎样莫名其妙地约定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约定,而自己现在竟然被困在旋涡中心,进退不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可以帮你啊。”听完后,男人说。
女人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就是游戏嘛。”男人笑着说,“说实话,我从在船上看到你就很心动,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做那个人。”
“别开玩笑了,”女人笑起来,“你又不知道我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找不到那个人的,”男人说,“因为你压根儿不想找,现在我们能做的,或者说你能做的,就是把你……想要的那个男人是什么德行,仔仔细细一点不落地告诉我,我想……”男人侧头想,“既然大家都在演,我也可以演成那个人。”
“而且这样对谁也没有伤害,日期一到,我自动自觉地跑开,做回我自己。而你利用完我走掉的时候也不会有负罪感,因为我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而且还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女人看着男人的脸,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不知道他有过什么经历。过去一片空白,将来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他就像海上的灯塔,本身不构成旅程,只是为了照明旅途和指明方向。
“真的可以吗?”女人问。
男人看着她,点点头。
女人也看着他,终于笑着点点头。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隐隐地感到,有一些东西,怕是无法按约定回去了。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为了履行约定,开始充分地展现她的性格,冲动、易怒、暴躁、挑剔,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与此同时,她发现男人非但没有按照她要求的性格来,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性格,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笑笑了之。
“这样不行啊!”女人叫,“你得跟我吵起来才是啊!”
“好好。”男人说,然后似模似样地和女人吵了两句,两个人最后都绷不住笑起来。
女人开始陷入深深的怀疑中,如她所想,究竟是发自内心地爱一个人重要,还是和一个人和谐愉快的相处重要?哪一种更适合恋爱的本质?按理来说,爱一个人就是自己内心的事情,和对方怎么样关系也不大。但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觅那个“咔嗒”一声,卡中自己心扉最深处的缝隙的那个人?
旅游岁月
这是四月的一个后半夜的故事。
我是一名编剧,有时写小说,其实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主次之别。大多数情况下由我创作的小说被投资公司买去,改编成剧本,拍成影视剧,所以我作为编剧这一身份就更为人所知。那是我数年前的一部小说,被一个公司买去,打算拍成电影,投资方希望我在职位上挂“监制”之名,并不需要我多做什么,我也就答应了。但真当对方打电话来邀请我参加开机仪式时我才傻了,那是离我住所有三小时车程的郊区,时间又是凌晨,也就是说我要在茫茫黑夜中坐上三小时的车。
“不去行不行?”我说。
“这个……”对方很为难,“其实总共也就需要您露这一面。”
“好吧。”
我答应了。那一阵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上也提不起劲来,人生方向也感到迷茫。总而言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也就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当晚大睁着眼睛到凌晨三点,然后出门打车。
司机是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之前全无交流,没想到车一上四环,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真实这个问题?”
我由于困意才上来,而且一时间压根儿没意识到他在问我,反应了大概七八秒,心想,他可能是需要和人聊天打起精神,不然两三个小时的夜路确实很容易困倦,这牵涉到我的性命。
“真实不就是,我在这里坐你的车,你把我从原来的地方,送到目的地,然后我付给你车钱,不是这样吗?”。
“这倒也没错,”他笑起来,“但我又觉得不单单是这样……”
于是他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来。
“我呢,以前不是做这行的。刚毕业是做白领,白领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在办公室跑来跑去,哪怕不是风风火火,也是在办公桌前枯坐一天的人。生活也是两点一线,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每天都一样,连地铁里遇到的人都一样。那会儿刚毕业,女朋友也分了,孤家寡人一个,每天都是这样毫无意义地生活着。每天都一样,一模一样,哪怕昨天和明天换一换,后天和大前天换一换,我是根本分别不出来的。
“可能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这么生活呢?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生活的。我刚毕业就能找到工作已经不错啦,这个世界上大把大把的人毕业了没地方去,只能在家耗着。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那些时间,准确地说,是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庄周晓梦听说过吗?庄子做梦梦见变成了一只蝴蝶,醒过来想,可能我现在的人生就是那只蝴蝶在做的梦呢?就是这样的破事,还有平行宇宙、多维空间之类的东西,我大学里也是念了点书的。总而言之就是说,有可能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活在此处,可能真正的你活在别的地方,你现在的人生,可能只是在做梦而已。”
我倒是想,但是没出声。
“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每天临睡前都在想这个问题,后来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那统统都是放狗屁!”
我吓了一跳,人也随之清醒了不少。
“如果你的人生是某个人的梦的话,那我们每个人都会做梦是吧?”他停了一下,“都有过梦的体验,在梦里你可以上天,可以入海,可以去意大利罗马、日本北海道,甚至可以回到你小学时的课堂,去任何一个你现实中没有去过的地方。总而言之,这就是梦的本质,那如果我的人生也是梦的话,”他抬眉,从后视镜里望了我一眼,“那为什么每次我醒过来,每一次我醒过来,都是在同一张又冷又硬的硬板床上呢?
“嗯?为什么呢?床还是那张床,四周的墙壁还是那样,我还是要在早上七点钟起床,去挤那要命的地铁,遇到一模一样的人,老板还是那么讨厌,同事还是那么俗气?嗯?为什么?如果人生是场梦的话,为什么醒过来的地方原封不变?”
“可能是……这场梦比较顽固的原因?”我也傻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微微一笑,“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也是这么想的,肯定是这场梦太过顽固的原因,可是它顽固没关系,我也来个顽固好了,顽固对顽固。”
“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