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本事,只能干个体力活儿,挣不了什么钱,所以家里老老小小都看不起我。”宁妈妈接过纸巾擦着眼泪说,“闺女随她爸,心气高,我给她丢了脸。可您说说,她交的那是什么男朋友,家里开夜总会的能有什么好人?她跟这种小浑蛋同居不说,还去那种地方上班,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在这街面上走?”羽妈妈挨着宁妈妈坐下来,安慰她说:“你也别太难过了,孩子大了,由不了爸妈。我也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你想想看,当初她爸在家时都不敢管她,你更不行了,咱们走一步说一步吧,反正有难处了还有咱们几个老姐妹呢,大家穷帮穷,不也这么对付着过来了吗?倒是小宁姥爷那边,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哪天不行了,这又是一大笔开销。”
我和羽妈妈送宁妈妈走到门口,羽妈妈说:“妹子,凡事都有个头尾,熬一熬就过去了。”宁妈妈点点头,转身一个人走向长长的街道。
国道旁一家外地人开的餐馆正式营业,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动了半个郭家村。羽爸爸坐不住了,走出家门正式寻找合作伙伴,他访遍六里河畔的有钱人,失望而归,人家或是对那个地段的生意表示担忧,或是对羽爸爸的人品表示怀疑,总之没人买账。羽爸爸生平第一次感到焦虑,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端了这么多年的架子到头了,为弄到钱,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去说服那些昔日的工友和同阶层的人,但他又从心底看不起人家。羽爸爸这种人,当年的工厂、机关里比比皆是,用羽妈妈摔碗前说给他的一句话说就是:“你没事除了装个臭架子还能干什么!”
站在孩子的角度,我并不希望家里开饭店,那样对我来说也意味着忙碌。我希望家里能开个时髦点儿的店面,比如电子游戏厅或旱冰场,六里河畔的旱冰场每天晚上都人满为患,赚钱不说,还有漂亮女孩子可以看。旱冰场的女孩子来自牛城南郊的各个学校,因为场外不收费,她们放学后结伴来散心,趴在围栏上有说有笑,花痴般地望着场内滑行着的人。偷铁换来的钱,让我和我的小伙伴成为旱冰场第一拨学会轮滑的孩子,也是第一批拥有私人轮滑鞋的男生,我们甚至购买了专业的轮滑运动服和安全帽,简直出尽了风头。
明明是我们当中长得最帅的一个,所以第一个在旱冰场交到女朋友。他女朋友叫郑琳,牛冶二中的学生,个子不高,却和明明一样长着漂亮的脸蛋。明明当然知道郑琳的背景,她爸爸就是牛冶生产管理部的部长兼工会主席,也就是明爸爸嘴里那个姓郑的“烂货”,但他早已被郑琳迷得晕头转向,恨不得每天见到她,哪里还管上辈恩怨。蹊跷的是,郑琳也不在乎这些,她表示自己父亲在家从不谈工作,也不许孩子们打听大人的事。
“管他呢,”明明说,“姓郑的当年追我妈,我现在就不能追他女儿?那傻×当年费了多大的劲儿,我妈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他女儿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被我收了。”
也就是那时候,我们学会了抽烟,郑琳和其他几个学轮滑的女孩子也试着抽起来。为了体现对女孩子们的照顾,我们从不买低于八元钱的香烟,每次去旱冰场前,还特意跑到城里商场购买一堆价格不菲的进口零食,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比旱冰场老板家还要好。
这一切的代价,依旧是闪动的路灯和墙头的冷汗。我们偷铁的技巧越来越熟练、身手越来越敏捷,可成果越来越微薄,那个旧车间显然有比我们更大的搬运工,俩月不到,角钢和机械部件找不到了,黑暗中只能摸到一些生锈的钢板和不同形状的铁块。我们不得不增加作案时间,由半月一次改为一周一次,一般选在周六晚上动手,因为这是牛城人最累的时候,食堂散伙后很少有人留在厂区,而且这一天值班室的老头儿往往擅离职守。
我再次跨上墙头,天边升起一轮圆月,映出远方高楼的轮廓。我开始莫名地不安,就像突然踩到天台边缘的蚂蚁,心头和脚底一阵阵发凉。小宁拍着墙面说:“干吗呢?发什么愣?”我说:“我有点儿害怕。”小宁说:“这么多回都没见你怕过,今天是怎么了?难得值班室老头儿不在,咱们这回能跑好几趟呢,你快点儿。”我把钢条递出墙外,对明明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来了。”明明望着我不说话。
三轮车驶过工人路第四个路口时,前面隐约出现牛冶家属院的孩子,路灯昏暗,但我隔着半里地就能闻到二炮子和他的手下的味。小宁猛拍我的腰,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场面,不能停下,只能横着心冲过去。冲出几十米后,那群孩子开始喊:“我×,这谁啊?骑这么快,下来!”我顿时心安大半,这帮人没有认出我们,更没看清车上的东西,于是使出全身力气蹬车,直到后面的喊声、脚步声消失。
那几年,牛冶家属院的孩子就是我们的梦魇。他们年龄比我们稍大,有很多是高中生,物质条件也远比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优越,他们拿着薄薄的随身听,穿着正品球鞋,打架使用的是专业机器打磨过的钢管。最令我们感到害怕的,是他们的头头儿二炮子,二炮子师承他那当牛冶保卫科科长的爸,会两门武术,正经的练家子,号称南郊无敌手,我在游戏厅亲眼见他用一根军刺将两个成年人扎得满身是血。在二炮子的威慑下,牛冶帮霸占整条工人路的游戏厅和台球案,有时他们也穿过六里河大桥到附近村子调戏女孩子,二炮子让手下抓住她们,走上去捏她们的奶头,这些女孩子大呼小叫,她们的家人却不敢跟这帮坏小子打架,只是冲上去拉回女儿咒骂两声,牛冶的坏孩子们在哄笑中重新上路。
牛冶帮将我们三人堵在墙边,二炮子巨大的脑瓜遮住对面的太阳,他扇我一个耳光说:“你们这几个来废品站干吗?是不是偷我们牛冶的铁拿过来卖?”我眼冒泪花,不敢吱声。他接着扇明明一个耳光,大声问:“是不是?”明明说:“不是,我们是来卖家里的旧鸡笼子的。”二炮子说:“卖卖卖,卖你家的鸡笼子!!”牛冶帮哄笑起来,二炮子转移目标,扇小宁一下说:“你是不是也来卖鸡笼子?你姐姐是个‘鸡’,所以你卖鸡笼子,你们全家都是鸡生的啊?”牛冶帮继续哄笑,二炮子说:“等我有了钱,天天去滚石搞你姐,把你姐搞得嗷嗷叫。”小宁浑身颤抖,但又不敢怎样,闭着眼哭起来,二炮子再扇小宁一耳光说道:“哭,哭,你还给我哭,偷我们牛冶的穷×。”牛冶帮笑得前仰后合。
那天我们卖的的确是家里的旧鸡笼子,和郭胖子算完钱,结伴去河边撒尿,在大门外与牛冶帮撞了个正着。牛冶帮走掉后,郭胖子从屋里钻出来,伸手捏着我的下巴看了看说:“也没啥事,就扇了几下,算了,以后别招惹他们就好。”小宁说:“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偷铁的?”郭胖子说:“他们知道个屁!你别看这帮小浑蛋横了吧唧的,其实他们也偷牛冶的铁,大白天都往我这儿拉,我告诉他们以后白天别到这边来,他们不听,我又不好不收。”
4.
明明打算去给值班室老头儿送钱,这昏招儿是他想出来的。
尽管牛冶帮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作案时间和地点,但他们霸占着夜幕下的工人路,我们要想守住这条财路,只能更改往返路线,可去河边最近的路只剩下了值班室老头儿把守的正门。我劝不过明明,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执拗,他说值班室老头儿工资很低,见到大票不可能不动心,即使不动心,也不会声张,因为举报我们只能证明他以往工作有失职,顶多,被老头儿臭骂几句,他不怕,他胸腔里有热血,脖子上有护身符,他要说服值班室老头儿收下我们的钱,他要我们从此不再鬼鬼祟祟地做人。
他摸着口袋里的大票走向那盏灯火,然后在门前驻足,静静听着屋内电视机传出的声音,接着原路返回。
我们把存在郭胖子仓库里的废铁全部卖掉,每人分得六百多元。直到今天,我都在为当初那份决定感到庆幸,这份勾当就像无节制的手淫,明知于身不利却欲罢不能,直到有天医生在耳旁轻嘱几句,这才被迫远离快感,却也如释重负。另外,明明猜得没错,值班室老头儿的确爱钱,我们放弃偷铁不到半个月,牛城公安局便展开专项整治,抓获一大批盗窃国企财产的民间团伙,其中在牛冶五区作案的几伙人都是值班室老头儿供出来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盗,他们黑白勾结,明目张胆,大白天开着农用车去车间搬东西,仅仅一个值班室老头儿,受贿金额就达到了十几万元。
郭胖子嘬着烟卷说:“真不明白,你们干吗不干了?牛冶这一下岗,废车间多了去了,谁在乎这点儿生锈的铁片子?”明明抓起钱,瞟了眼郭胖子,转头对我和小宁说:“咱们走。”
那一年的冬天出奇地长,大雪从大年初一下到初八,人们趁着晴天清理房顶上、院子里的积雪。元宵节不到,又一场雪降下来,这次比上几次更加猛烈,指肚大的雪片驾驭着北面吹来的风,在牛城的每一个角落肆意狂舞。
明爸爸的气球卖不动了,东大街依旧人来人往,可他和他的气球不属于这个季节,临近中午,还没开张,他跺跺双脚、抖抖帽檐,揣起双手蹲到一边,他思量着,这些玩意儿既然吹起来了,就不能带回去。不远处,侯瘸子拖着瘸腿跑来,动作机械,面容扭曲,说不出是亢奋还是悲壮。明爸爸站起来说:“怎么了,师傅?”侯瘸子扶墙喘息着说:“来了,来了,省里的领导来牛冶了,就在咱们五区。”明爸爸抓起气罐子扔进车筐,说:“这回有几个人?”侯瘸子说:“我给所有人都通知了,他们也去喊其他厂区的人了,他们骑摩托,比咱先到,咱们得快点儿。”明爸爸跨上车子,侯瘸子坐上后座,顺手拔掉屁股下的绳子,气球抽搐一下,整齐地向上飞去。
贞观路与东大街交叉口,正在买熟肉的羽爸爸看到明爸爸和侯瘸子,喊了一嗓子,明爸爸挥挥手,并不减速,羽爸爸跑到路中央,伸手拦下自行车说:“三哥,你这是干啥去?”明爸爸说:“去厂里一趟。”羽爸爸说:“这瘸子不是个东西,以前想着法儿不让你去闹,现在他都快闹出名了,你别上他的当。”明爸爸说:“买你的肉,别瞎管事!”羽爸爸提高嗓门说:“你跟着他闹有用吗?你好好想想,牛冶又不是你一个人被黑了补贴,你看看现在人家谁还去闹?你别忘了你老婆还在那边工作!”明爸爸一把推开羽爸爸,载着侯瘸子离去。
牛冶五区,省领导在保卫科人员的陪同下缓缓走出大门,十几个下岗职工代表伺机杀出,齐刷刷跪在车前,侯瘸子高举血状,泣不成声。
省领导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厉声喝退前来维持秩序的保卫人员,双手搀起侯瘸子,扭过脸问姓郑的:“郑部长,这是怎么回事?”姓郑的苦着脸说:“不瞒领导,我们这些下岗的工人兄弟确实不容易,虽然厂里给了大伙儿补贴,市里也给了很多相应的再就业政策,但目前生活上还是有一点儿困难。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工会这边一直在搜集情况,尽可能地帮这些老工友谋福利。大家为牛冶付出这么多年,该有人替他们说话,我们也不怕得罪人。”“你少在这边装好人!”侯瘸子说,“是谁扣了我们的补贴,当着领导的面你敢说吗?还有,当初我们这些人怎么下来的,我们里面有多少获过奖的师傅,还不是你想让谁下谁就下了!”姓郑的说:“老侯,你别乱冤枉人,厂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严格按政策执行的,补贴这件事我们管理部门不一直在帮大家查吗?再说了,你以为就你们少拿钱了,我们管理部、技术科、保卫科,哪个没降工资?大家不都是响应政策为企业着想吗?”
省领导摘下眼镜,拍拍侯瘸子胳膊上的土说:“老哥,你们的难处我今天看到了,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代表省里机关先给大伙儿道个歉。这次我们来得比较匆忙,马上就得走,很多问题还不是太了解,不过请大伙儿放心,以后大伙儿有难处可以随时向相关部门反映,虽然你们暂时离开了岗位,但你们一辈子都是牛冶的人!”
姓郑的带头叫好,大家鼓起掌来,侯瘸子感动得泪如雨下。省领导伸手示意人群停下,戴上眼镜望了望五区大门上方的金字招牌,黑着脸坐进车,对司机说:“走吧。”
人群渐渐散开,姓郑的走到侯瘸子面前说:“老侯,我算服了你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们,今天对这个年轻领导拍了多少马屁,说了多少好话,这才让他出面指示厂里给大家补发过年的福利,结果你差点儿拆了我的台!唉……算了,就算你们不找我,我也正打算找你们,你现在也算是这个厂区下岗职工的代表了,跟工会的同志去礼堂商量一下春节福利发放的事情吧。”侯瘸子抹了把脸,冷冷地看着姓郑的,姓郑的提高嗓门说:“你别这么看我,也别忙着谢我,我这么做不是看你的面子!”
明爸爸跟着侯瘸子走进工会礼堂,姓郑的猛回头,铁门咣当一声关上,明爸爸来不及反应就摔倒在地上,他大口呼吸着尘土,喊着姓郑的的名字,眼前只剩下二炮子爸爸粗壮的身躯和四面八方数不清的拳头。
铁门打开后,羽爸爸冲进来,跪地扶起明爸爸。明爸爸醒过神,用力抓着羽爸爸的手臂,咬着血牙喘气。羽爸爸怒不可遏,起身推开二炮子爸爸喊:“你们凭什么打人!”二炮子爸爸一脚将他踢开,说:“哪儿来的?滚蛋!”
很多年里,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还要跟着侯瘸子去闹?他是个二百五,但不至于糊涂,他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早已不欢迎他,也知道“官官相护”“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跟侯瘸子去闹。侯瘸子为“告御状”精心谋划许久,几乎发动了整条六里河沿岸的人,最后只得到十几个人的声援,这帮人在工会礼堂前又跑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羽爸爸告诉我,明爸爸这么做是为了尊严,也就是他嘴里常念叨的那张脸。在别人眼里,明爸爸的脸根本不值钱,可在明爸爸眼里,这张脸代表了工人阶级无上的尊严。
明爸爸伤得并不重,在羽爸爸的陪同下,去村口诊所简单包扎了下就回家了,之后顶着绷带去东大街卖气球。和明爸爸一起的侯瘸子同样没受什么大伤,只是不知道二炮子的爸爸动了他哪个穴位,从诊所出来后,他疯了。
随着我们身边的不良少女越来越多,卖铁那点儿钱很快就用完了,小宁连新学期的试卷费都扔在了旱冰场。班主任向小宁下达最后通牒,限期内不交试卷费,他就要去郭家村找他的家长谈话。一百多元的试卷费,换作以前,还不够我们在旱冰场一周的消遣,如今却成了小宁的头号难题,他思来想去,只有将难题丢给自己的姐姐。
我们陪同小宁搭乘公交车来到城北的滚石夜总会。小宁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他紧张坏了,声若游丝地向门口保安表明来意,可就是不说自己姐姐的名字,明明不耐烦,替他报上名字,保安拉开门放我们进去,同时告诫我们办完事快点儿出来,他说派出所经常来这边突击检查,他们不允许未成年的中学生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