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年轻人跟刘克服开玩笑,说大家为刘书记服务,刘书记打算一斤付多少钱?刘克服批评年轻人只是初学,业务不熟,只怕一小时挖不足二两,卖不了几个钱,无法糊口谋生。湖洼地本来有一个姓康的,叫康顺水,绰号康沙蜊,以挖卖沙蜊为生,是这方面专业人员,业务非常熟悉,可惜已经死了,不能请过来给大家做做示范。
“刘书记业务也挺熟的呀。”
刘克服告诉他们,他是市区人,家住江边,祖上本是走船的。他从小在江边长大,小时候常跟同伴下河滩挖沙蜊。师范大学毕业到了本县,在湖洼地的县二中当老师时,他也曾跑到这片沙洲上挖这东西烧过汤。
“我这书记一大特点,就是总记着自己的老底。”他说。
当天晚上,刘克服如约前往市区,在纪全洲的办公室拜见了领导。
这次谈话不轻松,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两个月里,刘克服已经给湖洼地倒塌的一地破烂弄得疲惫不堪,肝火如炽。估计市领导们也很难受。
处于停建状态的县行政服务中心发生重大建筑事故,附属楼倾倒损坏,伤及主楼整体结构,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毁于一旦,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广泛关注。无论知道多少内情,没有人认为这种事可以接受,没有谁不认为应当追究责任。刘克服作为县里的第一把手,毫无疑问第一个应当被追究。县里在事件发生后迅速组织人员进行调查,迅速将情况上报市里和省相关部门,尽管心里有许多不甘,刘克服还得亲自在汇报报告里补上一句话,称不管有多少主客观原因,发生这种事情,县领导班子特别是他本人应负主要责任。
事件一发生,马上又有人向上级寄发举报件,要求严肃查处刘克服。举报件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却精心编写了几段顺口溜,列举刘克服十条罪状,特别强调他欺上瞒下,漠视群众,贪污受贿,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国家财产巨大损失,弄出一裤屎。所谓“天怒人怨”再次出现在该举报信的顺口溜里。
此时刘克服面对的确实称得上是一裤屎,或称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项目建设的巨额款项成为一地废物,事故如何认定,怎么追究,该处置哪个,项目款哪里核销,工程款怎么结算,废墟和危楼怎么处理,对上级和群众如何交代?都是巨大问题。这个行政服务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结,很难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级终于同意县里再建办公大楼,同时县里搞到足够的钱,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务中心的半截危楼拆掉,原地重建。有了这么些惊险过程,死过人,下过马,倒过房,瞎子都能看出该地风水大大的坏,各位领导广大干部职工哪一个愿意再让自己舍龙首山下湖洼地,弃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这个行政服务中心不必等哪里一纸决定,此刻差不多已经给“拍死”了。
让刘克服疲于应对的还有震荡于湖洼地及其周边的连锁反应。行政服务中心一垮,当初因其而起的周边项目顿时陷入被斩首的境地,湖洼地几个大的房地产项目原先都以接近未来本县权力中心为开发题材,许多干部出于自身上班方便考虑,决定在这里就近购买住宅,一些自身运作与政府部门关联较大的企业单位也都在附近购置办公用房,加上以炒作谋利为目的的外来大笔资金进入,一段时间里,湖洼地地价持续上升,房价节节攀高,成为本县县城开发热点,也成为刘克服“空手套白狼”,筹集新城区和行政服务中心建设资金的一大来源。此刻一切都变了,购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赶紧撤资,开发商开始退却,新城区开发迅速冷却。
凡利益链条断裂之处,必有渣滓浮出。湖洼地工地出事,该地房地产价格迅速波动向下之际,一起相关腐败窝案突然爆发,有若干开发商和一批中层官员被查,本县已经有一位副县长涉嫌受贿,被带往市里审查。这起窝案与新城区开发的土地招标相关,涉案官员收受开发商大笔钱财,利用职权偷做手脚,帮助相关开发商以欺诈方式入围中标。却不想湖洼地开发前景突变,开发商面临破产,铤而走险,卷款潜逃,办案人员在追查中发现官商勾结线索,受贿官员因此卷入案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县城内外议论纷纷,传闻时起,一会儿说这个领导出事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刘克服有一两天没在公开场合露面,机关里马上就有传闻,说刘书记也进去了。
这种情况下,无论刘克服如何执著,如他自己所明白,都属垂死挣扎。今晚纪全洲约请刘克服谈话,毫无疑问凶多吉少。
当晚纪全洲却一改常态,没有直截了当说话,他跟刘克服闲聊,绕了个圈子,一绕远去几十年,绕到刘克服小时候去了。
“听说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时候受过伤?”他问。
刘克服承认,是那样。右胳膊受伤后才习惯使左手,这才成了左撇子。
“听说左撇子拿右脑想事,右撇子拿左边脑子考虑问题,是吗?”
刘克服认为这种说法可能不准确。
“你用脑子跟其他人一样吗?比如从龙首山搬到湖洼地?”
刘克服听出来了,纪全洲正在接触实质事项。他琢磨自己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讲远一点。他告诉纪全洲,他知道领导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项,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讲点心里话。关于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这件事,促进新城区开发是主要考虑,确实也还有其他因素。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二中当教员,生活在底层,每天晚上仰望龙首山上的灯光,感觉自己就像砂粒一样沉落在湖洼地,与龙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遥远。当时他就曾设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顶,他要把那座大楼从龙首山搬下湖洼地,跟此间平头百姓共处,这样才公平。这个念头他从没忘记过。
“凭什么说这是公平?”纪全洲问。
刘克服提到纪全洲亲自经历过的拦车故事,当时湖洼地居民打出布条,称自己“人像水鸡”,他们对自身经济、生活等各方面处境极为不满,认为不被公平看待,比较情绪化,却也表现出某种状况。他能理解当地百姓的感受,把县里的权力中心迁下去,有助于改变这种状况。早先他人微言轻,想做也做不了,后来有机会渐渐走上来,掌握一点权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觉得自己应当这么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牵强。”他说,“不过确实是这种心愿。”
纪全洲询问他怎么看待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刘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检讨。年初冻灾发生后不久,康老三等百余人员突然到省城上访,制造出巨大影响,工程被迫暂停,形势为之转折。当时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为湖洼地改造,当地群众应当是主要受益者,他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事后查实究竟,意外发现除了康老三等人,许多上访者居然是被雇用的,闹事者背后竟有企业资助,据说资助者出价更高,答应给康老三更多的钱和铺面,只要把事情闹大。这个推波助澜的企业其实也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人,竟然与外商陆金华有牵扯。陆老板曾经几次三番试图染指本县新城区开发,没能如愿,有所不满可以想象,出人出钱,介入这么深,如此搅局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我本也认为陆老板不可能这样插足,现在知道是真的。”刘克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