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围了过去,一看都是本村外出干部,天气已凉,居然一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王毅梅,几乎要昏倒在地。村民乡亲全急坏了,有人大叫,说不能坐,要搀着走,缓缓气。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人扶起来,在村道上走。还有人叫唤,要矿泉水,要开水,快拿过来!
王毅梅人还晕着就急忙开口:“大大大家听听听我说。”
刘克服在山头上观察,下了决心:“车,行动。”
刘克服调来的警车早已在一旁守候,听到命令立刻启动,缓缓驶下山包。
刘克服下令给困在砖楼的两个人打电话,让他们立刻动作,把他们堵在大门后边的障碍物搬开,要抓紧,悄悄干,别让外边人发现动静。然后让他们守在门后,听到命令就开门跑出来,上车撤离。
接电话的那个人居然哭出声来,说他们害怕。堵门的东西一搬开,万一走不脱,人家闯进来,他们都得死。
刘克服着急:“告诉他们,听话,他们的命我负责。”
这时手机响了,是应远从省城挂来的。
应书记非常不安,询问现场情况如何。刘克服告诉他,正在采取最后措施。天黑了,拖下去非常危险,他决定行动,孤注一掷,也许可以弄下来。
应远说:“你要确保里边两个人安全。”
他告诉刘克服,他刚听到情况:被困两人中那个姐夫,在合水大社当村委管治安的那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纪副书记的哥哥已经过世,他哥哥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当年犯案,纪副亲批严办,被枪毙了。现在这个是小的。
刘克服大惊。原来如此,难怪大领导亲自打了电话。
应远告诉刘克服,纪全洲也给他打了电话,却没直说。他是听出一点异常,才特地找人了解内情。这一打听真是分外着急。
刘克服感叹道,眼下有什么办法?哪怕困在里边的是纪副书记的亲爹,这时候也一样,看运气了。
开下村庄的警车没有受到阻拦,一直缓缓前行至砖楼外边,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中掉了个头,停在楼外。砖楼门突然开启,困在里边的两个人窜出大门,没命逃奔,飞也似的钻进警车里。
王毅梅在人群中大叫:“别管他们,大家听我说!”
警车启动,全速驶上村道。
除了挨几个矿泉水瓶袭击,没有其他意外。解救行动圆满告结。
刘克服坐在地上,只觉上下汗湿,浑身发抖不止。
5
作为停职干部,刘克服还得接受处理。
合水渡发生意外,两社差点爆发械斗,经多方努力,事态终于平息。刘克服奉命处置该案,关键时刻冒了点风险,事后证明措施正确。但是救一次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该他面对的他跑不掉,并没有一笔勾销,例如擅自决定挪用专款,处理王毅梅失职时态度暧昧,以及参与行政区划变动时的种种行为。
市里派来的调查人员基本实事求是,他们就事论事,没有添油加醋。形成的材料跟刘克服见面,刘克服没有异议。几位调查人员更多的是在帮他澄清情况,根据他们的材料,刘副县长有些工作失误,存在认识差距,问题不是太大,有些具体情况,应当于今后改进。
刘克服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符合初衷。当初纪大个严厉斥责,很有杀鸡教猴的意味,确实是想砍落一个乌纱帽,警示全县领导干部不得屁股重于脑袋,必须服从指挥。事情查到后来,火力渐渐减弱。所谓雷声大雨点小,这件事会不会不了了之?刘副县长这般忍辱负重,在合水渡拼命为领导排忧解难,搭救了人家硕果仅存的一个侄儿,纪副书记会不会就此手下留情?
市里一位同僚给刘克服打来电话,说听到传闻,一些领导对刘克服有看法,认为他虽然能做点工作,在新区建设这件事上起的作用不好,就现有调查情况,恐怕还不必严厉处分,但是不宜继续待在县里,调整一下工作为妥。领导正在考虑怎么安排。
刘克服立刻找了县委书记应远,表示难以接受。目前听到的只是传闻,他很担心。估计上级处置他之前会征求县委书记意见,书记可以帮他说上话。应远听了刘克服的申诉,口气很轻,问了一句话:“调整一下不好吗?”
刘克服回答,这样离开很丢脸,感觉很难受。
应远说:“人有时需要另一块天地。”
刘克服表态,他宁愿挨个处分,不甘心这样离开。他是市区人,大学毕业分配来当教员后,已经认准一辈子在本县过了。这里有他的家,妻子苏心慧死在这里。
提及苏心慧,应远也黯然:“小苏可惜了。”
他答应帮助。
几天后,刘克服专程到市里求见纪全洲,表达个人诉求。明知第一恶很恐怖,谈不好可能更糟,事到临头,硬着头皮还得去找。
纪全洲听了申诉,不开尊口,只问:“就是你个人这个事吗?”
刘克服说:“还想谈另一件事。”
是关于合水镇。刘克服说,新区方案已经基本确定,合水镇将划归新区,包括合水渡的大社小社,目前已经没有疑问。合水镇划出去后,本县不再需要去管两个村子间的纠纷,它们却不会消失,反可能越发激化,因为新区初建,可能管不过来。纪副书记是市领导,也是合水镇人,不会愿意家乡总是风波不断,结子越结越多。
纪全洲问刘克服,合水渡的事情眼看不归他们县了,为什么还要讲?
刘克服称放不下,合水渡是他的一个坎子,不讲心里过不去。合水渡事情屡发,总是牵扯所谓“大小眼”,涉及公平。这一说法不管对不对,已经成为现实症结。纪副书记曾问他是不是自命眼科医生,他也曾想试试,现在检查,自己没做什么,充其量只算救火队员。他非常希望自己不是救火队员,是眼科医生。在合水渡几次应急救火,虽然没有解决要害,体验却越发深,总靠救火队不是办法,那里需要救火队,更需要眼科医生。眼下确实需要一个办法,或者说,需要找个合适的人去治那里的症结。他斗胆向领导推荐一个人,可能行。
“谁?”
王毅梅。刘克服建议把王毅梅调到合水镇工作,直接重用为镇党委书记。王毅梅是小社人,让她到那里主政,她不会伤害自己的乡亲。小社人会认为受到重视,他们的利益会得到保护,双方的落差感会减小,有助于协调和消除隐患。王毅梅有工作经验,原任岭兜乡长,本来已经准备转任书记,资历能力都可以胜任。她本人可靠,头脑也够,不会也不可能倒过来倚小欺大。这人素质不错,足以信赖,这一次风波中,如果没有她及时赶到,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纪全洲看着刘克服不出声。
刘克服说,他这个想法也跟应书记谈过。县里没法办。合水镇已经决定划归新区,近期干部不出不进,这是规矩。王毅梅本人是合水镇人,通常不能在本籍地任主要领导。加上她本人去年受处理,眼下只是计生局的主任科员,县里无法做这个安排。所以他直接向纪副书记推荐,建议根据特殊情况做特殊安排。
“你跟这个女干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克服说,他跟王毅梅共过事,上下级相处时间也不短。这位女干部救过他的命。当年他在乡里任职,辖区移民新村所在的大畅岭发生一场泥石流灾害,房倒人死。他带乡干部上山抢救,给压在倒塌的房子里。王毅梅年轻,刚当副乡长没多久,当场吓傻了,别人四散逃开,她没跑,一边哭一边喊人扒土,把他从泥堆里挖出来。
“我替她说话,主要不因为这个,是因为她合适。”刘克服强调。
“死个侄儿,甩手不干,很合适?”
刘克服说,经受过摔打,有过教训的人可能更有用。他认为王毅梅合适去合水镇处理眼科,关键两条:有一颗心,给一点权。有心可以理解诉求,有权可以维护公平。
纪全洲直截了当:“现在不讲她。”
为什么不讲她?因为目前还不到考虑镇一级官员的时候,那不是市里管的事情,应当交由今后区里去研究。现在市里考虑的是区级官员配备。纪全洲牵头搞新区筹建,干部事项也在他考虑之列。万事开头难,新区麻烦多,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刘克服处理得了,准备提议把刘克服调过去,职位可以安排得比县里更高一些。
“这还有意见吗?”他问。
刘克服大吃一惊,原来外边传闻不是假的,领导确实要让他走,确实要砍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但是人家还要再还他一个,居然比现在这个更大一些。
他当即明确表态,感谢关心,希望念及他一再请求,不要让他离开本县。
“为什么?”
他提出几条理由,包括他妻子死在该县,等等。纪全洲听了摇头,认为没有任何一条理由站得住脚。
“你们书记都替你说了。”他说,“都不是实话。”
刘克服苦笑,强调应书记也愿意他继续留在县里。
“他的情况你不清楚吗?”纪全洲问。
刘克服知道。此刻应远的提任已经没有悬念,基本定局。应书记曾经面临两难之境,既要服从上级,又要为本地争取利益,一旦处理不当就会伤及自身。此刻困难境地已经安然渡过,难得他把握得当,也亏得他会打球更会用人。没有刘克服硬着头皮艰难抵挡,承受压力,品尝苦果,提供缓冲,结果很可能不是这样。
“是不是因为他要走,你觉得有机会了?”纪全洲问。
刘克服否认。眼下他只图平安,不敢奢望,所以不愿离开。
纪全洲紧追不放。他让刘克服说老实话,到底为什么,应当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克服终究没有抵挡住。他承认自己是出于恐惧,或者说是害怕。他在基层工作犯过错,他与王毅梅遭遇的那场泥石流背后有些情况:那座移民新村是他建的,纪副书记曾经出席过新村落成仪式。当时图好看,想表现,心存侥幸,把新村建在地质薄弱地方。新村遭受泥石流灾害,死了四个人,因为一些具体情况,也顾及他进入危房救人险遭活埋的表现,后来没有处理他,他自己始终心惊胆战。这些年那个地方做了很多除险加固防范工作,但是至今刮风下雨,他还是最担心听到那边的电话。所以他很怕离开。
“感到自己有前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心理负担很重。”他说。
这情况纪全洲也知道一点:“让你走,也是帮你解脱。”
刘克服觉得永远无法解脱。留在县里,随时注意可能还好,只怕一离开就要出事。
“真是这么想吗?”
刘克服提到了自己的亡妻。他说,老婆不幸死亡对他打击很大。那以后有个念头让他一直无法摆脱,总怀疑自己是在遭受报应,接受惩罚,因为自己的过失。他是个小领导,大学读的是物理,不是哪个乡旮旯里的无知老妇,这种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所以他恐惧害怕,却不敢怕死。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但是有些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弥补。
“行了。”纪全洲打断他,“你刚才说个什么?心啊权啊?”
刘克服瞠目结舌,不知道纪全洲怎么忽然问岔了。
原来纪全洲是联想起刘克服推荐王毅梅时的所谓“有颗心,给点权”了。他说,看来刘克服也属有心,是不是还缺点权?有这两条药方就管用,天下公平万事大吉了?
刘克服无言以对。
一星期后,王毅梅调任合水镇书记。
刘克服留在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