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很厉害,一听出刘克服语气不快,即追问:“你不喜欢提起这些?”
刘克服说不喜欢又怎么样?总有人问他这些事,早就习以为常。
“听说你有点脾气,打球不认人?”
刘克服说球场讲究公平竞赛,不讲究谁大谁小。通常他的脾气很好,不惹人。
“我们惹你了吗?”
刘克服说没有。
年轻女子说刘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县政府办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他们是按照领导的要求来的,他们有责任把情况了解清楚,并无恶意。
刘克服不吭声了。年轻女子转口问乒乓球,了解刘克服是在哪里学的打球,不会是在河里摇来摇去的小船上吧?
刘克服说:“读小学时喜欢打球。曾经到市里的少体校训练过几天,后来走人回家,教练不要了。”
“为什么?”
刘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没多说。
女子点头:“胳膊不好,知道。什么原因呢?小时候受过伤?”
刘克服摇头,只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
刘克服说外婆告诉他,他这手是让鬼给弄瘸了。
她板着脸看刘克服,好一会儿,还是不放过,继续追问。
“胳膊不好对工作生活有影响吗?”她问。
刘克服说有一点,但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要不要给两位表演一下?”他问。
年轻女子没吭气。刘克服抬胳膊,做举起状。她摆手制止。
“不要。”她说。
刘克服发笑,说没关系的,他这瘸手经常会引人注意,从小到大,不时要展示一下。已经习惯了。
年轻女子说:“你的情况我们听说一些了。”
“感觉挺有趣是吗?”刘克服问。
女子盯着刘克服看,摇了摇头。
刘克服说:“谢谢。”
都没往深里再说。年轻女子又问其他事情。她说,他们知道刘克服是物理教员,乒乓球打得很好,还能写会画,是吗?刘克服说中学读书时他喜欢文科,高考前听老师劝告,改报理科,因为理科招生的名额多一些。现在他教物理,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没干什么大事,编编校报,画画刊头而已。
“听说你能画漫画,画一个看看吧。”女子说。
她翻过自己的笔记本,把手中的圆珠笔递过来,要刘克服当场作画,就画在她笔记本的背面。刘克服没推辞,接过那支笔,刷刷刷几下,在那笔记本上勾勒了一个女子的头像,长脸,短发,弯眉,直鼻,尖下巴,线条简单却传神,与桌子对面的年轻女子有几分像。画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两个眼珠定定的,眼神专注,嘴唇紧抿,嘴角下弯,略带丑化。
那女子看了画,闭着嘴一声不吭,就跟画中那女子一样。她身边的中年人侧过头也看了看,即摇头,说这画得不像。
刘克服说当然,这是左手画的。
“刘老师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中年人指着年轻女子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他不知道。
那女子摆摆手,没让中年人多说。
一个星期后,校长通知刘克服到县政府办公室报到。那边来征求意见,向学校提出借用刘克服,下周一前到位。
“借用?”刘克服大吃一惊,“干什么!”
“反正不是上物理课。”校长说。
县里有要求,校长当然得同意,毕竟学校求上边的事多。最近学校请求县里帮助搞一个抽水机站,以防雨季校园低洼积水,县长很支持。所以刘克服还是去吧。把课务班务赶紧移交清楚,不要误了事。
当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刘克服。打电话的是老吴,吴志义,就是上次来校找刘克服谈话的中年人。他告诉刘克服,县里拟于国庆节举办系列节庆活动,其中一个重点项目是本县建设成就展览,他们让刘克服来参与筹办这个展览。现在离国庆节还有几个月,筹展准备半个月前就已开始,当时已经抽了一批人,刘克服属临时增加人员。
“机会难得。”老吴特别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刘克服说不就是去办个展览吗?
老吴说领导有意从抽借人员中物色几个好的留下来。刘克服现在是中学青年教师,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讲台上教一辈子物理,终老此生。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搞得好就可能成为另外的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刘克服说明白,谢谢了。
老吴交代刘克服记得带上他的乒乓球拍。
“这件事要感谢应县长,还有苏副主任。”他说。
苏副主任是谁呢?就是跟刘克服谈过话的年轻女子,刘克服曾即席为她作过画。那一次见面差不多就是一场面试,彼此没太愉快,因而印象尤深。事后刘克服曾特地找人打听,这才知道跟他谈话的两个人里,姓吴的中年男子归姓苏的年轻女子管辖。老吴是人秘科长,年轻女子叫苏心慧,当过县团委副书记,眼下是县政府办副主任。
这女子比刘克服大两岁,单身,未婚。
2
那时候朋友们很为刘克服担心,怕他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洼地时很不起眼。湖洼地是人们对县城南边靠近江流那块低地的俗称,刘克服所在的县第二中学建于湖洼地,他在学校里当物理教员,成天给学生讲什么“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转身学生们就在后边指着他身上的相关部件挤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经有几个人出头做好事,热心扶助困难户,给他介绍老婆,无一成功,原因多与其胳膊有涉,让人们为他倍觉担忧。那会儿他的朋友们都比他得意,出门时皮鞋擦得铮亮,屁股后边总跟着个把小妞。因此多有优越感,会对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绍人异想天开,着手把刘克服与大美拉扯成对。这件好事难度很大,因为这两人都比较特别,给他们配对不能像《金瓶梅》里的王媒婆那样只管拉皮条,必须注意一点手法。该介绍人安排刘克服去看人,说明对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好。其他情况避而不谈,只说见个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刘克服已经相过数次亲,虽然一无所获,毕竟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就感到怀疑,说听起来条件还行,不是闹着玩的吗?介绍人还说去了就知道。于是刘克服梳了头,洗了脸,收拾得很精神,郑重其事就去了。相亲地点在县公园小湖边,沿湖环绕着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于开展此类活动。刘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绍给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号,县城里约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谁,只不知道人家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绍人提到这个名字时无需含糊其辞,因为该大名不说刘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见了刘克服就笑,说穿新衣服了。
刘克服也笑,说不是全新的,洗过几次了。
大美问谁给洗的?
刘克服说自己洗的,在学校水房。
大美问怎么洗呢?刘克服伸出两掌示意,表明自己用这十个指头洗衣服。他的右手指头在大美注视下止不住轻轻晃动。
当天除了他们两个,现场还另有一个妇人,三十出头,是大美的嫂子。刘克服和姑嫂俩相谈甚欢,相亲过程持续了近一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出人意料地顺利。但是波澜起于事后:介绍人很负责地跑来打听究竟,问刘克服有没有感觉?刘克服笑笑,说有感觉。介绍人问哪方面有感觉?长相还是谈吐?刘克服说主要是胳膊有感觉。介绍人纳闷,问刘克服胳膊怎么感觉?刘克服笑笑,回了两个字:你滚。介绍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刘克服还是笑笑,照样两个字:你滚。
原来刘克服的感觉大有问题,强笑之际,其无奈和气恼已难以自持。
这是因为大美。大美肤色白,五官端正,长得确实不差,家境也不错,其父母都在县实验小学当教员,她自己读过幼师,当过幼儿园老师。正常情况下,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与如此不起眼的刘克服在公园里相谈甚欢。问题是该女已经不太正常。她与刘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里最平和最稳定的季节,过了这个时候,再过一个冬天,春暖花开,万物萌动,她就坏了。她会穿上一条醒目的绿色长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葱,逃过家人的围追堵截,跑到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她会站在商业大厦的进门处,目光炯炯,一旦看住熙熙攘攘过客里某个年轻貌美男子,即意乱神迷。这种行径俗称“花痴”,属精神性疾病,通常与男女关系及婚姻问题上受到重大刺激有关。
据说花痴无药可治,婚后有可能自行痊愈,也可能每逢春天就发作一回,如同潜伏在植物树干里的年轮。这种姑娘谁敢拿来当老婆?现在看上去还好,可以在公园里跟你说话,同你探讨洗衣服,过两天她往地上一滚,闹癫痫似的,那还怎么过日子?谁不害怕?所以她困难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们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刘克服。却不料刘克服见也见了,谈也谈了,末了竟然是“你滚”,让介绍人和对方都很生气。他们说刘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见人胳膊哆嗦指头晃,倒插门白送,他们还不想要呢。
原来人家对刘克服也有看法。介绍人本想成人之美,把两位拉在一起,因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弃。偏偏刘克服不领情,感觉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引得对方痛加抨击,好事遂成笑柄。后来旁人总开刘克服玩笑,问他胳膊还有感觉吗?生气了就哆嗦?衣服这么干净,是不是大美给洗的?要不要给“岳父”带个话?刘克服其实挺随和,朋友们开这种玩笑他不生气,他会笑一笑,说大美看起来很爱干净。
那时可没人知道笑柄居然还会长根抽芽,生有下文。
刘克服离开学校,被借到展览组后,一切顺利。展览组归政府办,工作地点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县政府大院位于城北,高踞于山上,这山叫龙首山,相传因山形如龙头得名。这里地势与刘克服原处的湖洼地恰成对照。早先他从湖洼地看龙首山,感觉特别遥远特别难以企及,现在从这里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感觉。
刘克服在展览组颇得好评。左撇子写写画画,制作图片,不比组里使右手的同事逊色,这人的工作态度良好,从不计较多干少干,加上为人随和,因此很受欢迎。他还因为拥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只乒乓球拍。他把该球拍放在随身小包里,一旦有人招呼,给他指指上边,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小包取出球拍,悄悄离开,直上县政府大楼的七楼。这是大楼的顶层,中部有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边有几间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被辟为活动室,有单独的洗手间和沙发茶几,正中间摆一张标准乒乓球桌,是应县长打球的地方。
应县长叫应远,该县长擅长打乒乓球,几乎达到专业水准。县长日常事务虽多,毕竟也有若干闲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这种体育活动不像俯卧撑自己做就成,需要劳驾他人,应县长得给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须水平相当才好,县城里达到应县长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个而已。老跟一个球伴对打,久了也会厌倦,县长喜欢轮着来,各取所长。刘克服成为应县长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该县长视察校园时一粒乒乓球意外从楼上滚下来,他哪有靠近这位县长的可能。事实上,把他借用到展览组,更多的还是为了陪县长打球,并非刘克服漫画如何出色,只他莫属。常跟县长打球的数位球手中,刘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个,但是他很独特,左撇子,右瘸手,还不甘为鼠,在场上目无尊长,特别会拼,从不相让,如同跟县长第一次交手时那样。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政府办公楼七楼上一如既往,始终不改那一次的战斗风格,不管旁人觉得如何不妥,也不管县长是否当场拉下脸来。他说过球场上不认大小,只讲公平竞赛,这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样的吗?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属被支配。没有县长发话,刘克服哪里上得了龙首山,一旦让领导不高兴了,他还有资格待在这边继续“公平竞赛”吗?
刘克服被安排住进县政府大楼后边的九号楼二楼,九号楼是政府大院里的旧宿舍楼,二层,长条,建于三十年前,为集体宿舍,过渡房性质,住的均为机关年轻单身职工。楼很陈旧,土木结构,千疮百孔,接近危房标准,但是僧多粥少,楼里的床位还如钻石般宝贵。多少人垂涎三尺难于如愿,刘克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让人大感意外。刘克服是借用人员,他在县二中的教工宿舍里跟另一位青年老师合用一个房间,严格说他没有资格住县机关宿舍,因为机关集体宿舍一向只提供给在编人员。但是机关管理科归县政府办公室管辖,办公室副主任苏心慧下了命令,让他们特殊处理,不用正式分配,采取临时安置方式让刘克服住进来。苏心慧说,展览组任务很重,晚上经常加班,还得考虑让领导随叫随到,住远了不行。于是刘克服享受了特殊优待。
人们明白苏心慧更多的是考虑应县长打球需要。刘克服一招鲜吃遍天,靠一只球拍就这么打进机关宿舍,染指稀缺资源,说来让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没意见了,因为此人一住进来,人们就大有感觉,还真是不错。
那时候住在九号楼上的年轻单身职工基本为男性。旧式楼房设施很差,只有房间,没有卫生间,住户方便得上公共厕所,机关公厕就在楼对面,没几步路。但是这几步让人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冬天的雨夜里,半夜间从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寒风顶着雨丝从楼这边跑到公共厕所那头方便,难受得简直要人命。于是大家不断提意见,管理科想了很多办法,毕竟旧楼设施太差,不具备修建带冲水设备卫生间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利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空间,钉几根木条,用一片油毛毡围起一个简易小便处,里边放农用尿桶一只,供大家夜间解决问题。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毕竟比以前方便,颇受欢迎。但是很快就有问题了:农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里放水,不几天就满,得有人找来工具,用尿杓把尿水匀到另一只尿桶,挑往厕所倒掉。管理科强调谁的屁股谁擦,要求大家轮流值班,自行解决问题。这个办法不好,因为大家都年轻,自我约束能力略差,还懒,往里拉时毫不客气,赶上挑尿就这个躲那个闪,彼此谦让,都说工作太忙。于是常常尿桶满了没人理,一搁数日。这种情况下,还有特别恶劣的家伙半夜三更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裤裆里拉出家伙摸黑就往里添加,黄尿溢出,满地流淌,臭不可闻,环境恶劣之至。
刘克服搬进九号楼后情况改变了:这个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务,时候一到背杓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从此安享方便,同时告别了小便所内外污水横流无处立足的烦恼,真是太好了。谁安排刘克服干这个?没有,纯属自愿。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用,弄干净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只他去做?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是左撇子。
于是大家觉得这个刘克服不错。有人还考证,说雷锋可能也是个左撇子。
有一个人跟大家一样感觉不错。此人以前骂过刘克服,现在时过境迁,改变看法,决定予以接纳。这是谁呢?李老师,大美的父亲,刘克服的“岳父”。他让人给刘克服带话,说现在没问题了,他们愿意让大美跟刘克服接着谈。接获该喜讯,刘克服异常惊讶,说自己从来没那意思。李老师竟然有意见,说当初刘克服跟大美见过面,两人是谈过的。年轻人不能学陈世美,进了县政府,一阔脸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