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人比较特殊,四五十个,一式残疾人,十来架轮椅,七八支拐棍,哑巴打着手语,瞎子戴着墨镜,驮背歪着脑袋,个个与众不同。残疾人做事比健全人认真,哪怕上访,人家一丝不苟,全部穿戴整齐,脸上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国庆长假期间集体游园一般。这些人有统一服装,是工作服,工作服后边都印着单位名称,为本县民政纸箱厂。
不像通常群体上访队伍那么嘈杂,这群人没有什么声音,可能因为其中有不少聋哑人。他们也没阻拦政府大楼门前的交通,人家很规矩,聚在大门一侧,留下另一侧,容院内政府机关部门的车辆照常通行,避免妨碍人员车辆进出。但是县政府大院的往来还是受到影响,可能因为特别没声特别规矩,这一群上访者格外受注意,有不少过往无关者停下来驻足围观,包括刘克服。
林渠也在现场,指挥民政局和纸箱厂头头一帮人,配合县信访局人员劝说上访群众离开。他看见了刘克服。
“小刘别躲着一边,过来过来,用得着你刘局长。”林渠说。
这些年里,他们俩各自有些起落,相处中有过一些情况,那都过去了,眼下都是一局之长,自当求同存异,和谐互助。这天在县政府门外见面,林渠招呼刘克服帮忙,却是开玩笑,民政纸箱厂残疾员工上访,聚集于县政府大门,这种事外经局哪里有资格插手。
林渠是主管局领导,属下群众上访却不着急。他在一旁指挥,让手下人去跟上访人员接触,自己并不往前靠。他当过信访局长,办这种事是老手。
“咱们好手好脚,有时候也还想到哪里去喊一喊。”他对刘克服说,“人家哑巴有话要说,让他们在那边站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刘克服问他民政纸箱厂怎么了,他告诉刘克服有客商要改造苍蝇巷,建工业加工区,厂要关了,房要拆了,一地破烂要变成标准厂房,这些残疾员工都得买断工龄,自谋生计,他们不愿意。
“别看短胳膊缺腿,人家宁愿干活,不愿领救济。”林渠说。
刘克服问:“不能给个厂房,让人家继续生产吗?”
林渠问刘克服标准厂房可以拿来干什么,糊黄裱纸印纸钱?只怕照明费都付不起。民政纸箱厂早就入不敷出,没有效益,靠财政补助政策扶持勉强生存,不说工厂撑不住,主管局也撑不住。市场经济了,不可能再这么办工厂,那么多国营企业,多少下岗工人,时候到了,大家都得走,有什么办法。
“残疾人再就业可没那么容易。”刘克服摇头。
“所以不能光民政局吃不消,得全社会来献爱心,特别是你小刘局长。”
刘克服不解:“林局长这话奇怪了,我怎么还有资格特别?”
林渠笑,指着对面上访人群,让刘克服注意看。
“左手边,第三个,女的,看到没有?”他说。
刘克服细瞧,那人果然有些眼熟,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是大美,李美英。早年间本县城一位年轻美女,因恋爱挫折患精神失常,俗称花痴。刘克服当年跟她有些瓜葛。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大美身形依旧,模样大变,肤色显黑,脸色憔悴,只是表情依然天真。她上身也穿工作服,下身却是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有如半根绿葱,摇摇摆摆树于县政府大门口。在这种地方猛一重见故人,刘克服很觉突然。
刘克服跟大美的故事是当年县机关一大笑谈,尽人皆知,林渠很清楚,所以今天拿来跟他开玩笑。林渠说纸箱厂不改造没事,人家吱呀吱呀,老水车一般照常运转。一改造就来事了,需要安置残疾员工。这些人全部摊给民政局一家,民政局哪里吃得消。必须依靠全社会各单位都来献爱心,大家分一分,各家抱走一个,这就没问题了。外经局抱哪一个?就大美吧,刘局长的老相识,叫什么?初恋情人?
刘克服不跟他开玩笑,追问道:“她怎么也在纸箱厂?”
林渠说那个厂也收一些智障及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的时候,大美这种人应当比其他员工好用,胳膊腿齐全。
“她孩子怎么样了?”
林渠摇头。大局长没管那么多。
这时刘克服手机响,局里有人找。他匆匆走开。
刘克服记住了站在县政府大门外的那一群残疾上访人员,特别是其中脸色憔悴,表情天真的大美。这位病女眼下有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现在面临威胁。她不太可能得到太多补偿,一旦失去工作,她得到的补偿也许能帮助她维持几年,山穷水尽之后,她和她的孩子将如何度日?
这件事却不是刘克服管得着够得了的,直到外商陆金华突然出来插手,刘克服才意外地有了机会。
陆老板决意化苍蝇巷为黄金圈,与其录用姚育玲上床一样,属第三者插足行为。县有关方面与拟在该地块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民政纸箱厂员工上访,要求安置等事项尚未摆平,恐怕早就签下协议,正式开工。苍蝇巷的破厂房分属县经贸局和民政局辖下单位,其招商改造事项以往都由两个主管局与相关客商洽谈,由分管县领导掌握,外经局并未介入,所以早些时候刘克服在香港与陆金华见面,陆老板抱怨县里要黄裱纸不要黄金圈,刘克服一再强调印制纸钱的鬼银行不是他开的,他管外经局,不是民政局。他没想到这次香港之行后不久,他就随同陆老板一起成为第三者,与鬼银行勾搭上了,其原由是方书记发了话,让刘克服去找林渠,参与协调苍蝇巷地块的开发。刘克服只是服从命令配合陆老板介入这件事吗?也不尽然,这里边还涉及一个信封计四万元的港币,以及站在县政府门口残疾员工人群里的大美。刘克服从香港回县后,向方文章报告情况时,主动请示能否让他与民政局林渠商量商量,他是情不自禁,已经有些主动充当第三者的迹象。也许如林渠所笑,刘克服真能帮上点忙,或者叫做献一点爱心,为他所谓的“初恋情人”,以及跟大美站在一起的那些人略做表示?
这件事不容易,首先林渠就不赞成。外商陆金华想要苍蝇巷,这件事在本县不是新闻,林渠早就知道。刘克服找他商量,他态度很明确,不主张变,因为跟现有客商已经基本谈妥,虽然没有正式签约,毕竟双方都有口头承诺,不好翻脸不认。
刘克服认为不见得不能变,毕竟还没有最终谈定,如果能找从其他客商那里谈到更好条件,有所变动也是合理的。
“咱们可以设法把你这些残疾人安排得好一些。”刘克服说。
林渠笑,表扬刘克服果然是旧情难忘,愿意出来对大美们表现爱心。他也劝小刘局长不要太天真,任何商人都一样,对他们来说,赚大钱比献爱心重要。残疾人终究指靠不了哪一个,还会是他民政局来摆平。民政纸箱厂这些员工这会儿闹得厉害,最终还是可以摆平的。人家心里不平,得允许人家闹。政府大门站了,工厂大门堵了,不要紧,随他们去。闹够了怎么办?还是得听政府的。说到底都一样,那么多下岗工人,哪个不想要工作?最后该下就下,还不是都摆平了?
“这种事我干多了。”他说。
他也表态,最终听领导的,如果领导决定换给陆金华,他也服从。
“陆老板也找过我,咱俩跟他都熟。如今陆老板比当初在岭兜办厂更了得,通天入地,财大气粗,本事见长。”林渠说,“但是我看他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
刘克服说:“他想试一试。”
刘克服跟林渠谈过后,把陆老板的姚经理请到外经局,给她提了一个特别条件,让她去跟陆老板商量。刘克服提出,根据本地实际情况,如果陆老板确实有意开发改造苍蝇巷,需要满足的特别条件就是为纸箱厂的残疾人安排工作。承诺这一条,肯定有助于县里下决心把苍蝇巷交给陆老板。没有这一点,就不好推翻旧有安排。
“有了黄金圈,没了残疾人的活路,这不公平,说不过去。有这一条就不一样,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刘克服说。
姚育玲反对:“不可能。陆老板不会接受。”
她的理由是不应当加码。县里给陆老板开的条件,不应当比给对方开的苛刻。
刘克服强调情况不一样:“苍蝇巷已经给别人了,你们想拿过来,当然要有足够理由,提供更有利条件。”
姚育玲说:“对方跟我们陆老板可以比吗?他们投资过什么?对咱们县有什么贡献?比陆老板跟刘局长的交情更深吗?”
这个姚育玲真是变了一个人。当年她是个“对象”时,半夜三更深山竹林慌不择路,一头撞到王毅梅的手上,被带到刘克服眼前,眼泪很多,话却不多。如今不一样,一句对一句,都能讲到要害,真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此时姚育玲已经跟她的农夫原配离婚,搬出岭兜来到县城,成为陆金华全天候雇员,为陆老板提供全方位服务。陆金华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负责筹建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陆氏在县城打造黄金圈,她负责联络协调,陆金华在太平洋两岸来来去去,时而香港时而广东时而本市本县,真容难得一现,姚育玲是他常驻本地的全权代表。
姚经理不能接受刘克服提出的条件,因为谁都知道残疾人的事不好办。她的理由就是县里答应把苍蝇巷给别家盖厂房时,并没有要求安排残疾人就业,现在怎么能给他们提这个要求?刘克服则一再坚持主张,陆金华想从别人手里拿走地块,条件应当比别人更好。刘克服询问姚育玲,她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是不是也为残疾人制造轮椅,那东西算不算运动器材?姚育玲问刘克服什么意思,难道纸箱厂员工今天坐着轮椅印纸钱,明天就可以坐着轮椅去造轮椅?刘克服说他认为残疾人的钱要赚,他们的生计也应当管。姚育玲说政府管政府事,企业管企业事,陆老板打造黄金圈,愿意帮领导埋点单,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克服说:“如果这样,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刘局长不能这样。”姚育玲说,“我们陆老板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话怎么说的?”刘克服问。
姚育玲告诉刘克服,苍蝇巷这件事,本来县里已经回绝,不打算给陆老板。为什么忽然又有些变化,答应再商量?因为陆老板找了人。陆老板认识上边很多大人物,他有办法。但是上边归上边,下边归下边,具体协商还是要刘局长帮忙。刘局长跟陆老板是老交情,刘局长用心多帮忙,陆老板会感激,上边领导也会高兴,大家都好。哪怕刘局长不能帮忙,也请千万不要添麻烦。
不由刘克服想起自己在方文章办公室时,书记接到的那个电话。
他笑一笑,摆手送客。
“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尽管去找。”他说,“这件事最好别让我办,让我办就是这个主张。你去跟陆老板说。”
她回去后马上给陆金华打电话,而后给刘克服回了话,陆金华拒绝。
“老板说了,刘局长不能这样。”
刘克服说,大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是什么样的人陆老板很清楚。
“请你告诉陆老板,建议他再权衡一下。安排一些残疾人,换来一个黄金圈,还能有个好名声,我觉得很值。”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是哄小孩吗?”
“那就当我没说。”刘克服笑道,“事情不成,交情还在。还请姚经理转告陆老板,5·18招商会,县里非常盼望他能回来参加。”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么不给面子,陆老板来干什么。”
“来谈嘛,不找我这种小局长,可以找大领导直接谈。”刘克服说。
就到这里,双方作罢。彼此都清楚,这种事没有几个回合哪里谈得下来。
几天之后,有一个晚间,刘克服在外边接待客人,饭还没吃完,老婆来了电话。
“还在吃吗?”苏心慧开玩笑,“外头的东西好吃?”
刘克服也开玩笑,夸奖今天这桌菜好吃,家里吃不到的。
“快吃光了,”他说,“还剩几口。”
苏心慧让他尽管慢慢吃,吃足了再回家,别吃亏了。
“家里有事吗?”刘克服问。
“来客了。没关系,等你吃。”
“哪来的?”
“回家再说吧。”
刘克服擦嘴,匆匆告辞。回家一见,是两位年轻女子,打扮得很入时,坐在厅里跟苏心慧聊天,谈得很客气。这两个都是陌生人,刘克服从未谋面,其中为主的一位给了刘克服一张名片,原来姓王,是公关经理,供职于东盛建工集团,她们公司隶属于一家有名的上市公司,总部在省城。
王经理说,她们专程从省城赶到这里找刘克服,有些话在办公室不好多说,所以用晚间上门到家里坐坐。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她们主要是来送一份请柬。她们知道后天省里开外经工作会,刘局长将与县长一起参会,她们老总打算在会议期间请县里领导吃个饭,让她们专程赶下来送请柬,以便县长和局长预做安排。她们已经去找过县长了,领导满口答应,到时候请刘克服一定赏光,陪县长到场。她们老总还请了省里一位老领导一起跟大家聚一聚。
刘克服问:“你们准备谈什么项目吗?”
不是准备,是已经谈了。拟于苍蝇巷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就是她们公司。两位来客知道忽然冒出个外商想争这个地段,外经局长刘克服在处理这件事。所以老总想跟刘局长认识一下,谈一谈情况。
刘克服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告诉两位来客,很高兴能陪同县领导去结识她们老总。她们了解的情况没错,他奉领导之命处理外商相关事项,这位外商是本县的老朋友,投资办厂多年,各级领导都很看重。那块地还没正式签约,不妨碍多做探讨。据他所知,外商对那个地块不是一般的兴趣,提出的条件也更符合县里的需要。
刘克服含糊其辞,哪想到这两人居然尽知内情。王经理知道刘局长提出需要给民政纸箱厂的残疾员工安排就业,外商并不接受。
刘克服不动声色:“我想他最终会接受。”
他告诉两位客人,以往他不了解苍蝇巷开发事务,这一段才有些接触,感觉到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开发改造是好事,给哪一家应当看谁的条件更解决问题。他们外经局只处理外商这件事,牵涉其他客商就不好多嘴。以他个人想法,如果王经理的公司确实想要那块地,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加上这一条?谁能解决这些残疾人问题,谁肯定有优势。
她们答应把刘局长的建议转告老总,而后告辞。
“等着省里见。”王经理再次相邀。
刘克服满口答应。
“一定要来啊。”她又强调,“肯定让刘局长非常惊喜。”
“谢谢。”刘克服说,“已经让王经理说得很惊喜了,特别期待。”
送走客人,苏心慧抓着刘克服的胳膊摇了摇:“怎么惊喜?这回咱们这棵摇钱树能摇出多少?”
刘克服也笑:“不会有四万美元吧?”
苏心慧让刘克服小心。她跟两位女子聊了半个多小时,感觉不太一般。听起来这家公司背景相当复杂,跟省、市上层打交道很多。
刘克服告诉她,陆金华也一样,结交了不少大人物,否则不可能柳暗花明,让方文章改变原议,为他开了个口。刚走的这两个女子当然也不一般,林渠曾经说过,陆金华财大气粗,本事见长,但是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显然人家跟陆老板可以一比。如今很多商家都弄这个,电话号码簿里都有各级领导。你找这个我找那个,彼此相争,往往要看背后谁大谁小。这些事最后总是大领导说了算,咱们小局长搞不明白,也管不着,试着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刘克服找方文章汇报情况,也报告了两位女士的到访。
方文章说:“现在知道了吧?什么苍蝇巷黄金圈,一团一团全是麻烦。电话一个个来,哪个都躲不过,你说我怎么定?”
刘克服建议盯住残疾人安排这一条,谁答应就给谁,这比较好说。
“傻。”方文章即批,“有你那么简单吗?”
只隔一天,刘克服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指令。
“明天你跟林渠一起,去纸箱厂跟职工代表谈。”他说,“要尽快谈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