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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驱魔

1

夏天对这座城市开始了最后的折磨。无论是以往的经验还是眼下的现实都在提醒我们:这一段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整个夜晚,街心公园、小胡同或马路旁纳凉的人有增无减。除了极少数时间以外,低电压或更干脆的停电使大多数制冷设备基本丧失作用。几乎没人在家里睡觉,连那些最拗气的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孙抬出来了。

所有机关都被迫一再缩短上班时间,人们一般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之后才敢出门。大家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这场煎熬。这样一来,这座城市的居民就和那些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们搅到了一块儿,大家都在采用差不多的方法苦度这个夏末。流浪汉平日就待在桥洞下面,而现在那儿成了市民们最为向往的去处。可流浪汉总算先到一步,属于捷足先登,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于是他们现在就不得不被赶走,或者被围裹在更多的人中间。

我对付酷热的办法是一天到晚把自己浇得湿淋淋的——这就不得不准备几只水桶,只要水龙头一有水就赶紧把它装满。还有,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今年最后的酷热。平时我只穿一个短裤,宁可闷在家里,也不愿到外面去拥挤。

这天我正在往身上泼水,有人竟砰砰敲门。从擂门的力度上看,来者准是一个壮汉。他一边擂一边喊,我终于听出是马光,就拉开了门。

他进门就嚷:“你真是个怪人哪,现在谁还待在家里。”

我问什么事儿?

“你最好到杂志社去一趟,娄主编找人呢。”

这么热的天娄主编还打发人来喊我,看来准有要紧事儿。我们往外走时,马光告诉:“现在正忙一个讨论会,该是你这个主任出马的时候了……”

又是一个讨论会!老天,有人在这么热的日子也不愿停手,可见功名利禄的诱惑有多么大。这些年各种各样的讨论会和展览会太多了,而且只要找到我们杂志社,大半就得挂个空名。这些会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企业或个体户提供赞助,我们杂志差不多等于白忙一场。每一次会的主角总是另一些人。一场讨论或展览过去,杂志社本身落不下任何东西。可奇怪的是娄萌总是乐于掺和这种事儿,这倒一直使我感到费解。那些摆弄书画和各色诗文的人为了让杂志社出面,总是送来迎接不迭的言词贿赂,什么权威性呀、文化重镇呀。难道她只是为了满足这种虚荣心吗?暂时还看不出。或许也有一点。不过一路上我都在想:眼下这个找上门来的家伙不啻于“趁热打铁”和“趁火打劫”,这家伙又会是谁?就凭这一点,他在我眼里就平添了几分可恶。

我忍不住,问马光他是谁?马光一说出名字,立刻吓了我一跳。

斗眼小焕!

我骂了一句,马上待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你又怎么了?”

马光不知斗眼小焕何许人,我就耐着性子给他简介了一番。

“那又怎么?娄萌已经应承下来了。再说人家的合作单位全找好了,一笔款子也划过来了。娄萌说剩下的事儿,比如会议时间、地点和议程还有司仪什么的,都要你来定呢。”

“这个狗东西!这么热的天还来搞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

马光捂着嘴。他在幸灾乐祸。很清楚,我这个“主任”可不能白干,这就到了在大热天出力的时候了。从现在直到最后搞成一个讨论会,需要来来回回多少奔波。我在心里骂:好哇斗眼小焕,你就这么糟蹋我吧。

一路上我只想怎么对付娄萌。讨论会要开也不要紧,我承认斗眼小焕也写出了一点东西;我想的是怎样尽可能地往后拖,比如等天凉爽一点不行吗?那时候大伙凑到一块儿热闹热闹也有兴致。眼下都在熬呢。

娄萌和另外一个编辑在办公室,一架空调机因为电压过低常常不能启动,显然不太顶事儿,他们正大口吞吃冰糕。我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个劲儿坚持会议拖期。

“拖多久?”娄萌把冰糕从嘴里拉出来。我发现她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而屋里其他人都汗漉漉的。我想这真是一个奇女。她皱了皱眉头——她最愉快的时候才皱眉头——瞥一眼马光,“你和宁主任一块儿跑跑吧。”

马光说:“我胃痛。我捂着肚子才把他喊来……”说着却伸手抓了两三支冰糕。

娄萌把脸转向我。

我说:“现在开讨论会,必须找一个电力充足的地方,而且必须有大功率空调机,客人也要住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可制冷设备能不能有效启动还是个问题。会场和房间的租用费要贵许多,这无论对斗眼小焕还是我们都不合算。这次既然把款划到编辑部来了,那我们只要一拖期就可以省下一大部分,这对各方都有利……”

“可是你要为作者考虑,作者希望越早越好。”

“作者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他这方面让我去讲好了。”

娄萌一直偏袒作者,好像她与斗眼小焕的关系比我更近似的。这很奇怪。我知道斗眼小焕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就是可以任意地、随时随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人呼唤出来。而且他总能突然地出现在一个地方,站到他所需要的人面前;如果想要躲开什么,要消失也很快,简直是来去无踪,像个土行孙——若不是这些年也写起东西来,他才不会把我瞄上。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见到他、并知道他也开始‘写诗’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自己选中的这家杂志多了几分晦气……

经我再三请求,娄萌最后总算松了口。我又大汗淋漓地回了家。一路上我不断地骂斗眼小焕。

2

娄萌是橡树路上的常客,跟岳父也是老熟人了。岳父背后说起她都叫“小娄”,那两个字从一位神色肃穆的老人嘴里吐出,很是奇怪。有一天我从办公室出来,正好赶上她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来——她匆匆去楼上取了什么东西,得知我要回岳父那儿,就捎上了我,原来她要去橡树路。一路上她都在夸我的岳父,不叫他“梁里”也不叫“梁老”,只说“老领导”、“老首长”如何。我忍不住请教她,问两种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想不到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都一样,像你岳父这样的老同志,都一样嘛。”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她今天就是去另一位老首长那儿……大半还是为刊物奔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小心地用小拇指甲在眉梢处剔了一下,又抹了几下口红,使劲抿抿嘴,准备下车了。

车内的冷气真足,待在里面舒服极了。车子驶进了橡树路,这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突然安静下来,路面没有了颠簸……车子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停在了一棵大白蜡树下。

我和司机在车里等娄萌回来。

这儿没有一辆车通过。车的左前方还有一条路,它通向五十米之外的一个大门,那儿好像由木栅栏封闭起来。一道高墙围起的是浓浓的绿色,茂盛的树木几乎将里面的建筑物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转脸瞥瞥,马上把头转开说:“啊,是那个……那个嘛!”“好像这儿不对外开放,闲置着。”我咕哝着。司机的眼睛并不转过来,说:“凶宅。这会儿没人了……现在空着……”

我的心里一动。我看看他,他还是看着前边。老天,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凶宅吗?苍白青年的面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打开了车门,有点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司机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一直走到木栅栏跟前。这儿被钉死了,里面那道堂皇的镏金大门紧紧锁闭。我从缝隙中往院里望着,只看到一些树木,茂长的灌木和杂草。这样不知多久,直到娄萌一声声喊我——她见我迟迟没有挪动就走过来,狠狠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在车上,娄萌的口气里有些责备:“别去那里……多么晦气!那可是个晦气地方……”她好像余悸难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驶出了一大截路,她这才长长叹出一口:

“哎,就像在眼前一样……当年那个院里多热闹啊!要不是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真有凶宅呢。这让我们唯物主义者实在没法解释……”

她的口气让我大吃一惊:她在当时也光顾过这儿!我一声不吭,想从反光镜中看看她的脸色……她紧紧闭着眼睛。

可能是车里的冷气太足了,我觉得全身发颤。好像那个凹眼姑娘这会儿就在车里,她就坐在旁边……

接下去,我仿佛一路都在倾听凹眼姑娘的讲述,她又在从头讲叙这个凶宅……

半个多月没有安生,大宅的女主人战战兢兢,最后床都起不来了。她躺在那儿,眼窝陷下去,气若游丝。她的儿子——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脸前晃动,见她眼珠都不动一下,就哭了。“妈妈……”他叫着,半天过去她才吐出一口气,转活了。她说:“答应我孩子,夜里别出来追他们……”“我答应!”“答应我,把门关紧早些睡……”“我答应!”

每到了半夜这个大院里就闹起来:各种嘈杂,飘游的影子……他们钻在竹林里哜哜笑,蹲在甬道上使绊子,谁倒下了,他们就趁机骑上去。这些淫荡的声音让人无法安睡,大宅里惟一的男孩面无血色。他恍恍惚惚走出来,走上一夜。他那帮要好的男男女女夜里干脆不走了,半是壮胆半是嬉闹。老人实在没法了,狠了狠心,暗中把老男人生前留下的一些符咒贴在了他们那几个房间里。

这天半夜里宅院深处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她从窗上一看,只见一些白色影子像在水上滑行一样,还有什么在上下蹿跳。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一个红须獠牙的家伙站在床前哼哼笑,还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伸进被子里。老天哪,我这么大年纪了,饶了我吧!”她第二天醒来告诉儿子,“那个家伙说:你把他们墙上的符咒揭了,咱进门也方便不是?我只好答应了他。我不答应不行啊……”

天黑以前,她又从旮旯儿里找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从今以后那帮家伙只能在院子里闹了。那个红须獠牙有几次隔着窗户说了一通下流话,好歹没有闯进来。我总算睡了一点安稳觉。”她一大早起来就咕咕哝哝,到处翻找,找符咒,想把院里的树木和石桌什么的全都贴上——可惜她再也没有找到。

她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嫪们儿”——这是一个男人,是大宅院里的老朋友了,老首长生前交往的乡下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她伸手掐算着,说那个大约有两年没有来了。她对儿子说:“‘嫪们儿’不来不行啊,他不来这里全乱了套了!你爸走了以后,他还是来看咱们,送一些豇豆啊绿豆的……”儿子说:“人一走茶就凉。人家离城里这么远,再说这会儿人人都忙。”她咬着牙:“‘嫪们儿’不是别人,他跟你爸关系深着呢!快叫他来,叫他来,就说我喊他了,这里非要他来一趟不可了……”儿子还想说什么,她用命令的口气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儿子只得想法让那个人远道赶过来。

“嫪们儿”是东部乡下的一个人,从几十年前就熟悉首长。那还是出伕支前的时候,他是出伕队长。后来他又成了合作社时期的区劳动模范,与首长在大会上见面,两个人不知多么高兴。他们从那以后就来往频繁起来,“嫪们儿”每年里都要进城几次,来时背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连首长卧床不起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首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已经绝望了。“嫪们儿”看得焦急,见医生不在身边,想用乡下的土法治一治,女主人同意了。他画了一些朱砂符咒贴在床脚和墙上,又用一捧沙子和面箩等器具比划起来,咕咕哝哝“扶乩”。他指认着沙子上的痕迹告诉老太太:首长是被院里的一些鬼魂缠住了。老太太问:“怎么会呢?我们在这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他摇头:“这院里不肯离去的鬼魂多着哩,城里城外,东西洋人都有……首长年轻时火力旺,他们不敢奓翅儿,这会儿年纪大了,我琢磨是首长压不住他们了。”

“嫪们儿”用一支桃木剑比比划划,烧了一些符咒,在院里四处走动。半夜里他就坐在那片竹林的石桌旁,点了香,闭着眼睛念叨不息,一直有一个多时辰。黎明时分首长竟然能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嘴角再也不流口水了……老太太激动得哭起来。

从此以后“嫪们儿”就成了大宅院里最重要的客人。首长从半昏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让一群保健医生叹为观止。但女主人闭口不提乡下朋友的异能。就这样,一直到首长去世,“嫪们儿”几乎每个月都来这里。老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怎样面对沙上的痕迹:吸着冷气,嘬着嘴,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声。他告诉她:这里的鬼魂多达三十多个呢,从大清年间到近几十年前的都有:男女洋人、老老少少——这些家伙大半风流着呢,死了还捣鼓那些事儿,闲下来就折腾首长玩儿……她大惊,问:“那是什么事儿?”“嫪们儿”看着她,满脸忧愁,吞吞吐吐,咕哝:“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啊!”他犹豫半天,在对方的连连追问之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用手比划了一个黄色动作。老太太把脸转向院子说:“恨死人哪!”

首长死后“嫪们儿”来得就少多了,只在新粮收获以后进城一次。不过他留在这里的符咒还有一沓,老太太一直珍藏着。

3

“嫪们儿”终于被请来了。他进门时把人吓了一跳,同时也让宅院的主人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城。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矮壮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椭圆形,那双本来就小的脚显得可有可无,踏地不稳。眉毛胡子全白了,一张脸活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袱,上面描了不甚清晰的五官。两眼深陷皱纹之中,变得极小极亮。只有鼻子重重地垂下来,仿佛成为全身最沉的一个器官。他的头发让人迷惑不已:说不上浓还是稀,呈网状罩在了头上,以至于老太太不得不就近了摸一摸,看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灰色头网。双唇肥厚,嘴角往里收缩,使人想到他老来有福,常吃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他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反正踉踉跄跄一直冲着老太太扑过来,基本上刹不住车——老太太惊呼了一声,不得不往旁闪了一下。

“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首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发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首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首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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