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和麻苏进成为莫逆之交。起初，他隐瞒了许多问题，好像有难言之隐。到后来几乎是有问必答。这主要缘于我的医生职业，我常常对他嘘寒问暖，对他残疾的腿进行了系统治疗，效果很好。当然，我从不吝啬把好酒好烟提供给他，包括一瓶茅台。另外，和第一次见面被他骂时对比，我从体态和面貌上成熟了许多。这是我照镜子时的感觉。
麻苏进终于讲出了他的难言之隐：“为了齐祖昆，我不但被批判，还进了公安局，被关了一年多。”
这话我已经不吃惊了。我早已听说过麻苏进被关进公安局。他的腿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残疾。
麻苏进说，五小姨当时成了他的烫山芋，他几次与局里商量，说五小姨并非菜窖基地的人，是不是把她收回到局里管理。他们实在无人力物力来照顾她。可动荡时期，无人做主。无奈，他才搭上两个人，陪护五小姨。有的时候，他也会亲自去看看。为了能使五小姨尽快好起来，他自己要了一辆车，把五小姨送到省城大医院，上上下下，都是由他背着，另两个陪护也一直跟着。结果令他失望，医生诊断，五小姨不可能行走了，她的肌肉已经萎缩。麻苏进说到这强调：“我是一心一意为她好，可怜她，没半点私心呀！”
是呀，要说五小姨病之初，他有私心的话还可以说得通，肌肉都萎缩了已经不能行走了，他有怜悯之心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麻苏进说：“我不忍心呀，这么个漂亮姑娘！怎么就不能走了呢？”
母亲坐月子前又去看过五小姨一次。母亲把陪护临时打发走后，催五小姨下地走走。五小姨哭了，说：“我已经不能下地了。”
“怎么可能呢？”母亲当然不信。
然而，五小姨的哭，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母亲不解。“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五小姨摇头。
“为什么？”若干年后，母亲第一次正面问我。
如今从医学角度判断，五小姨因长期卧床失去了行走功能。但是，我怀疑，我怀疑五小姨应该还有其他什么病。
母亲对我说：“假如我那时把她接回家，她可能就不会死了。可我要生你，我实在无法照顾她。”
我终于发现了母亲这么多年不愿意谈论五小姨的原因。虽然她对五小姨在家庭危难之际离家出走有意见，但因为在关键时刻没能拉一把这个孤独的小妹妹而倍感内疚，再加上后来五小姨死得不明不白和引发的后果，她便避讳谈论五小姨了。
麻苏进沉痛地说：“1971年4月6日，我刚上班，就接到电话，说齐祖昆死了。我问，怎么死的？电话里的人，也就是陪护的人说，你快来看看吧。我骑上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宿舍楼，远远看见楼的山墙下，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等我钻进去，我蒙了，她怎么会死在这里？”
后来郭庆贺讲述，五小姨的确躺在宿舍楼下，穿一身绿色军装，还戴了一个军帽。不过，军帽已经不在头上了，而是飘落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她的脸上和嘴里，都是血。显然，她是坠楼而亡。
一个卧床两年的人，一个被医院确定瘫痪的人，一个平日已经无力为自己穿衣服的人，怎么会穿得整整齐齐从楼上掉下来？
公安部门勘察，她的确是从四楼房顶上掉下来的。
外界推断，五小姨是被人架到楼顶推下来摔死的。认为，她不可能下炕，不可能走出家门，更不可能爬上四楼通向楼顶的那一排垂直的铁环楼梯。即便是一个身体健康的齐祖昆，也没那个胆量！
这就是无可辩驳的结论。
我的母亲听到这个噩耗，顿时断了奶水。
母亲这个时候，也不忘仔细端详我，仿佛是在查看，断了奶水之后是否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母亲叹口气说：“我托人给你小姨做了寿衣，可尸体被拉走后，说是解剖，我至今也不知道尸体哪里去了。我愧对你小姨呀！”
母亲流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母亲流泪。第一次是在姥爷去世的时候。
我的姥姥，在乡下听说五小姨死了，仅仅几个月就抑郁而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