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细胞是最聪明的细胞。一个癌细胞甚至比100个顶级癌症专家更聪明，它们入侵免疫系统，穿越血管，在人体各个器官上肆意殖民，招募正常细胞参与它们的叛乱。很多癌细胞隐藏在人身体的隐蔽角落，人类根本检测不到，即使检测出来，也拿它没有办法。因为无法预估它的分裂与扩散速度、扩散路径、下一步可能入侵的位置和速度，相同的癌症在不同的病人体内，生长和扩散模式可能完全不同。
所以，我们害怕癌症。
科学证明，人类对于疾病的恐惧远远大于对于自然灾害的恐惧，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躲避开生病的同类。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要人们长时间面对身患重病的人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生病后，韩柳深居简出，除了偶尔有人来看望，她礼貌性地接待外，几乎不与外人接触。
天气很热。周忆罗坐在门店后面靠窗户的通风口，圆胖的脸上汗水一刻也不曾停歇，快蒙了眼睛时，她就用手抹一把脸，然后一甩，甩出一串汗珠去。婴儿在她怀里，安静而舒适地闭着眼，吸吮着乳头。电扇不辞劳苦地左右摇晃着，发出吱吱喀喀的声响。
“怎么这么热？”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甩了一把汗，又继续轻轻拍打怀里的宝贝儿。
“老板，买米。”有人站在店门口往里张望着，大声喊。
“爸，有人买米。”
“来了，来了！”头顶毛巾、身穿罩袍的老人从码得高高的米堆里钻出来，一身的米面灰尘。
“买什么米？”
“还是上次那种糙米吧！”
“81元一袋。”
“又涨了？”
“呵呵，没办法，啥都涨价，这进价涨了，我们也没办法。”
“真贵，再涨，米都吃不起啰！”
“呵呵，慢走。”
“爸，米回了，地方腾出来没有？”杨文光一脸疲倦地从一辆小货车上跳下来。司机也下了车，打开一瓶矿泉水，仰脖咕隆隆地喝水。
“哦，这么快就回了？腾出来了，腾出来了。”老人忙走出门店，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卸货。
杨文光扛上一袋米走进店里，放下米，看见周忆罗便走过来，顺便亲了亲酣睡的小宝贝。
“咦，一身臭汗，不怕脏了你女儿。”
“我碰见吴彬，他说韩柳住院了，胃做了手术，在化疗。”
“啊？什么病？”
“胃癌。”
几百米的路程她似乎走了几千米，周忆罗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她的家在离门店不远的一个小区内，婆婆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饭，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老人家时不时跑出来瞧瞧，担心孙子调皮做坏事。
“回来了，小宝睡着了？放在摇床里吧！”婆婆对周忆罗说。
看见妹妹回来，哥哥很高兴，马上凑过来要亲妹妹，见妹妹睡着了，他很乖地把电视调成了静音。
周忆罗把女儿抱进房，放进她的摇床里。手上没了女儿，她从房里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回房里，有点迷糊，还有点不知所措。
该做什么呢？打电话，要打给谁呢？想了半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许颜，原名许招弟，外号许大少，小学毕业后在她的死磨烂缠下，父母终于给她改了个名字。许颜的父母在开发区开了个机车修理店，每日忙得满头满脸的油污、灰尘，无暇顾及孩子。许颜从小就满世界地乱疯，家里人也一直拿她当男孩子养，后来有了弟弟，她更是像个大哥哥一样为弟弟遮风挡雨，她弟弟的同学甚至以为她真的是哥哥。
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里，许颜打扮得婀娜多姿，她满面春风地坐在包厢里，一头层次分明的披肩卷发打理得错落有致；上身一件西瓜红小西装，里面是件西瓜红与黑色相错的条纹包裙，把她高挑丰腴的身材更是衬得珠圆玉润，妩媚诱人。
今天的酒宴是为了庆祝她们护理部荀主任晋升副院长，院里的主要领导几乎都到场了。院长、书记，还有几个副院长，包括卫生局的孙局长也来了，这是一场级别较高的酒宴。
没有人把许颜放在眼里，虽然她学历最高，年龄也最轻。
许颜靠着公公好不容易进了市医院当了名小护士，可不久之后公公便因贪污出了事，她不仅没占到任何便宜，还处处夹着尾巴像小媳妇一样做人。老公刘世贤，更是让她头疼，他靠着老子在后勤混了个副主任，十年来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长进。
没有办法，一切只有靠自己，许颜一方面努力工作，一方面拼命学习，并且对谁都恭恭敬敬。因为父母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从小她就恨自己是个女的，但是现在，她越来越体会到做女人的好处来。
许颜拿起茶壶开始给大家倒茶。
“小许，不用你倒，有服务小姐。”周院长说着还是接过了她倒的茶水。
“小姐倒的哪有小许倒的茶水香哦！”孙局长开着玩笑。
服务小姐过来要为大家倒茶水，许颜还是坚持自己给每个人端上一杯茶，然后才安心坐下，与身边的荀兰英说话，夸她今天的衣服多么得体、端庄、有气质。荀兰英果然很高兴，小声告诉她自己怎样千挑万选才买到的这身衣服。荀兰英，45岁，父母都是卫生界的老革命、老前辈，卫生局、医院里的许多领导都曾是她父母的下属、学生。所谓根正苗红，她的仕途是一帆风顺，任谁都眼红。
蔡玉珍斜睨了她们一眼，心里骂了许颜一句，马屁精。许颜看在眼里，忙起身讨好地问她。
“蔡主任，要加点茶水吗？”她给她添了半杯茶水。
“谢谢！”蔡玉珍的脸色受用多了。
蔡玉珍与荀兰英是同学，她是医院里有名的泼辣大妈，肯做事肯吃苦，但嘴巴太碎，为人小气。当年，荀兰英当了护理部主任之后，她通宵达旦地找院长吵闹，极其夸张地哭诉自己为医院付出的辛劳，无奈之下，院长让她进护理部当了个副主任。她很看不起荀兰英，总觉得她能力不如自己，不过是有个菜上得差不多了，荀兰英看看周院长、孙局长，两人会意。
周院长起身举杯，大家马上都站起来碰杯，酒宴正式开始。
许颜从周院长开始一一敬酒，孟晓蝶也接着起身一一敬酒，蔡玉珍、荀兰英先后都接着敬了酒。姚洁却纹丝不动，她比荀兰英、蔡玉珍小两三岁，学历比她们高，也自视甚高，从不屑于向任何人讨好卖乖，也看不起任何人，很多人不喜欢她，但她有能力有水平。荀兰英马上要当副院长，她甚至幻想周院长会求她，苦口婆心地求她当护理部主任。周院长、孙局长都主动跟她碰了杯，她出于礼貌也都起身回敬了，比她年龄小的，比她官职低的，她都没有回敬。
“周院长，你把我们护理部的顶梁柱抢走了，我们可要罚你。”孟晓蝶扯着周院长敬酒，却总拿眼睛瞟孙局长，两人眉来眼去的，其他人装作没看见。孟晓蝶，35岁，仗着有几分姿色，认为全天下男人都会为她倾倒，又恐惧红颜将逝，更是抓紧时间瞅准机会浪上几回。
“周院长，小孟说得对，这酒你一定得喝，不然我们几个可都不答应。”蔡玉珍盯着桌上的那盘藕夹，希望大家不要动它，她想等会儿打包带回家去，儿子爱吃。这家酒店的藕夹切成条蘸了面粉炸的，不知放了什么作料，又酥又脆，味道很好。大家果然没怎么动它，她心里高兴，现在看到孟晓蝶在劝酒，她也赶紧助助兴。
周院长看着护理部的五朵金花，有点头疼，就没一个让他省心的。荀兰英现在当了副院长，这主任一职非争个鸡飞狗跳不可。蔡玉珍的泼辣已让前任院长投了降，希望她这次能有点自知之明。姚洁的我行我素让他很头疼，她不愿意听别人的话，听她话的人也少。孟晓蝶，年龄不小了，但整个不学无术，像个交际花，到处招蜂引蝶，仗着孙局长的喜爱混进护理部，周院长与孙局长是多年的朋友，也实在是没办法。许颜年轻能干，会做事又会做人，可是太争强好胜，曾是院里最年轻的护士长，现在又是最年轻的副主任。
孙局长看看孟晓蝶，又看看许颜，心想这二位可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他总怀疑许颜与周院长关系不一般，可周院长总不承认，今天看他们两人，他感觉关系就是不一般。
酒宴结束后，许颜回到车里闷闷地坐了会儿。虽然喝了点酒，但这点酒对她不算什么，不会妨碍她开车，但她还是想歇会儿。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她心里明白她没有退路。她的父亲总是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活在这个社会上，不是你欺人，就是人欺你。是啊，父亲说得很对。
眯了会儿，她缓缓地开动车子，刚上路，电话就响了。
“什么，韩柳得了癌症？”她有点惊蒙了的感觉，又慌忙把车靠边停下，仔细询问事情的经过。没有人会散布这样的消息来开玩笑。
她揉了揉太阳穴，头好痛，眼泪却出来了。她想起崔扬那张可恶的虚伪的脸，想把他狠狠揍一顿，想起那年韩柳抱着她死命地哭，想起她义愤填膺地要带韩柳去找他算账，韩柳又死活不肯，想起自己气愤地四处找他，却得知他已逃到国外。卑鄙可耻的家伙！许颜的心情特别不好，想谁都恨得牙根痒痒，真想找个人大吵一顿才好。她又想起这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想起自己的几个死党。周忆罗那个肥婆子自己给祖国人民添负担也就算了，还一个娃又一个娃的生，只会生娃。方佳欣只知道把自己的脸抹得像个鬼样地惨白，也不知道抹点东西到大脑里，啥主见没有，日子被她过得比她的脸还惨。只有韩柳合她的意，偏又这么不争气地得了癌症。老天爷是不是以整人为乐？见谁车后的喇叭按得山响。
“你妈的，赶着去投胎啊！”她探出头，向后死命地骂。“按你妈个×，这么宽的路你不走，跟在老娘屁股后面干吗，你他丫不会滚远一点啊，按什么按的！”
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唬不住谁，一个猪头样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
“你咋呼什么？你不走，你看这车堵的。你不动，我开得过去吗？长得挺俊俏的一个人，怎么一点修养也没有，真是中看不中用。”
许颜一看，的确如他所说，是自己挡了路。许多人投来看热闹的眼光，她赶紧把头缩回车内，一踩油门，开溜了。
听说韩柳已回到家里，许颜便给周忆罗打电话，周忆罗催促杨文光，杨文光又约了吴彬、杜小宇。许颜开车带上杨文光、周忆罗，吴彬、杜小宇搭车过来，会面后，买了水果、花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就来了。
听说他们要来，韩柳高兴地在院子大门口等着。许颜下车了，只见她一身钴蓝色泡泡袖连身裤，清新靓丽，带钻的铂金项链光彩照人，白色宽腰带一展纤细腰身，一只手还拎着一个精致白色小包，气质迷人。韩柳一直觉得方佳欣是她们四个人中最美的妞，今日一见许颜，不得不感叹“女大十八变”。
“男人婆也能打扮成这淑女样，德性！”
“错，知性女人。”许颜走过来抱了抱韩柳，又往后捋了捋她的头发，一阵难过，却强忍着咽下眼泪，笑嘻嘻地调侃道。
“看冯子明把你欺负成啥样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忆罗一见韩柳，上前一把抱住她，然后就是一阵号啕大哭。韩柳一边陪着她掉眼泪，一边小心地护着手臂上的PICC。
韩柳的小家又挤满了人，热气腾腾，两台电扇吹，仍是热得受不了。
“我就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你就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别人还没怎么着，你倒先哭上了。你不能哭，要高兴点，韩柳不是挺好的，我看比原来还胖些，你们说是不是？”杨文光一看都在哭，不是个事，急忙圆场。
“就是，我看气色非常好，做了手术，又做了化疗，还这样挺不错。”杜小宇说。
“做几次化疗了？”
“两次。”
“还要做几次？”
“不清楚，好像是六次。”
“是的，我们学校有个老师是肠癌，医生也是说要他做六次化疗。他坚持做了四次，我们去看他，他说太难受了，受不了，现在他没有化疗，在家休息，坚持不下去。做化疗是不是好难受？”
“反正是不好受。”韩柳说着笑起来。
“原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弄明白了，化疗就是打针，是一种很毒的药吧，打到人体里，把癌细胞杀死。不过把癌细胞杀死的同时，把人体的一些好的细胞也杀死了，所以又要给人大量补充能量、营养之类的药物，对不对？”杨文光煞有介事地说。
“差不多，你还蛮在行，一般人都不知道。”
“我姑父去年得了肺癌，所以我知道。”
“好热！中午到哪吃饭？冯主任，找个地方吧，你们家太”周忆罗热得好难受。
“到餐馆去吧，那有空调。”
有人提议，大家就都站起来，叽叽咕咕地要去餐馆，一看手机，早过了午饭时间。许颜开车载上韩柳、周忆罗，冯子明招呼其他人坐麻木（湖北方言，对三轮摩托车的俗称）。天气虽然很热，路上来往的行人、车辆却并不见少，好不容易有辆空麻木。
“你们这是什么破县城，连个出租车也没有。”
“哈哈，我们是中国麻木级别的县级，没有你们县城级别高。”
车子里，周忆罗望着韩柳，又开始难过。
“哪里胖了，我看瘦了好多，我一听说你病了我就哭，比我妈病了还难受，杨文光也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下子得这么严重的病。”
“谁是自愿生病的，大意了呗！”许颜接道。
“早一点怎么就没发现？我总觉得你身体不错呀，爬山比我快多了，别人都说有胃病的人吃得少，我发现你也挺能吃的，不比我少多少。现在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多喝点汤，什么时候到我那去住几天，我天天熬汤给你喝。”
“呵呵，你的小宝宝长得像谁？”
“我看像杨文光，贼眉鼠眼，将来肯定是个精怪。”
“你们家刘世贤才贼眉鼠眼呢！你那德性，总瞧不起人，就你们一家子人高贵，别人都低贱。”
“哈哈，好，好，你的宝贝女儿长得又白又胖又漂亮，是个白雪公主，羡慕死我了！”
“这还像句人话，我们家杨文光怎么了，大小也是个老板。”
周忆罗成心气许颜。
“说真的，我挺佩服他的。你们两个，一个好好的老师不当，一个好好的护士不干，卖米，够有勇气的。”
“哎，我们分在那乡镇里，有什么出息。他爸原是粮食部门的，单位垮掉后就一直自己开个小铺子卖米，要不是杨文光，我们可能还在那乡镇里受着煎熬。”
“杨文光头脑挺灵活的，一下把铺子开到市区里，现在多好，生意红红火火，房子买了，儿子有了，女儿也有了，一家人多幸福啊！你们可是最舒服最幸福的一对哦！”
“也吃了不少苦，现在生意好难做的，什么都要操心，可没你们舒坦。”
麻木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住，冯子明几个陆续下了车，许颜看了看餐馆周围的情况，找了个空地方停了车。
大家走进餐馆，上到二楼的一间包厢里。服务员跟了上来，打开空调，倒茶，问他们点什么菜。
“大家每人说一道菜吧，我去点。”
“这里有些什么菜？”
“你们点，没有的叫老板现买现做。”
“哈哈，冯子明去点吧，随便点几个菜，我们喝酒，白酒还是啤酒？”“这么热的天，喝啤酒，我要冰的。”
冯子明跑出去点菜、要酒，一会儿又端了一小碗汤跑进来，叫韩柳先吃点。
“看见他们在熬骨头海带汤，硬舀了一碗来。菜都点好了，胖头鱼熬豆腐、黑木耳炒肉片、川味白条鸡、小炒牛肉、芹菜炒千张、西红柿炒鸡蛋、蚕豆米瘦肉汤、毛豆角一盘、春卷一盘、凉拌黄瓜一份。有没有意见？没意见就定了啊！”
“你定就行，我们只管吃，啤酒呢？哦，这屋里有，许颜来一瓶吧！”
“我要开车，不能喝。”
“那怎么行，车子不开放在这，让冯子明找个人帮你开回去。”
“许颜就不要喝了，她要开车，你们几个喝好就行。”
“许颜是一定要喝的。周忆罗要喂宝宝，不能喝，就是想喝，杨文光在这也不敢喝。韩柳，总不能要她喝吧？只有许颜喝，我们这分别十来年，都不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说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