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文柯
能听见人的脚步声，就像谁在故意跺着脚从耳朵边上走过。实际上我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过了，在夕阳和我之间，有几个年轻人好像在争论一件天大的事情，打着手势，极其激动的样子。他们争论，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越过这几个年轻人看土丘高处的青草，又看青草高处的夕阳，我看出来夕阳是流动的，这片废墟上的青草在夕阳的河床上摆动，那几个年轻人的手势甚至身形也在轻轻摇曳。
斜坡停止的地方，青草野性的绿，放荡的绿被蔬菜温柔的绿色所更换，平缓的菜地扩展开来。我来的时候，菜地里远处近处分散着几个农人，蹲着，都将脑门贴近蔬菜最顶部的叶子，手臂均被菜色淹没。我在一片叫不上名字的青草上躺了一阵子，听见耳边很响的脚步声，我想这声音一定在远处，但不会远过唐朝。现在，我躺在土丘的低处，头枕着大明宫的废墟，我得认认真真思考一下与我的大脑最接近的部分。是的，唐朝在上游，而我，是在远离唐朝的下游，在某个渡口，等待渡口和岸将自己变成过去，变成上游。可是实实在在，我是躺在这面斜坡上的，如果没有时光的落差，我现在正头枕屋脊，躺在大明宫某一大殿的屋顶上，倾听夕阳洒落出唐朝的声音。在我的下面，在大殿深处，是被宫墙、卫队、大臣层层封锁的地方，仅隔着一些并不牢固的片瓦，我却听不到任何来自王朝的声音。
躺在大明宫废墟上，我发现时间之外还存在时间。唐朝并没有消失，唐朝只是躲藏到了时间深处，大明宫只是被另外一些时间掩埋起来了，另外一些时间，还有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的青草。我睁开眼睛，天空站在对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天空。看着游云从天空的脚下浮起，飘到高处，飞鸟在天空的身边过来过去，躺在大明宫的废墟上，我第一次觉得站在了天空的对面。或许，只有躺下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站起来的时候，站在天空之外，站在青草之外，也站在时间之外。
大明宫的废墟渐渐隆起，把夕阳整个挡在了身后。我看见土丘的影子越来越长，把菜地里的农人一个一个圈在了阴影之中。耳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是菜地里的农人跺着鞋子上的泥土沿田埂走去，身上半是夕阳，半是阴影，农人就在阴影和夕阳之间一晃一晃地走动。菜地则一步一步向后挪移，向后挪移的菜地里，两个农人仍将脑门贴近蔬菜最顶部的叶子，根本不像在劳作，而像在思考与大脑最接近的部分。
躺在大明宫的废墟上，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儿还有没有青草，即便有，也不会那么生动了吧。现在想起来，二十年前，已经成为时间之外另外的时间了。听说，那片菜地上长出了许多楼房，许多楼房站着，打量躺着的大明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