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苗苗
小时候,每逢春天和初夏,总能见到大人们将一把镰刀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然后将房前屋后那些树上的枯枝勾折下来,置于屋檐下。冬天来到后,那日积月累堆成小山的枯枝就成了家家户户的生活燃料。在冰天雪地里,在烟熏火燎中,我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季,然后在新春里听大人说我又长了一岁。
大人们说,勾折枯枝一定要在春夏时节,我却不懂。
去年的春天,我回乡探亲,八十高龄的奶奶又带我去勾折枯枝——长长的竹竿对如今的奶奶来说,已经相当负重,那高高的桉树、苦楝树、梧桐树,相较当年,已经越发挺拔,那是曾经伴随我度过童年和少年的树。它们越是挺拔,奶奶越是显得佝偻。
我奋力举起竹竿……尘封已久的勾折枯枝运动,如潮水般翻滚在我眼前——五岁前,奶奶将我背在背上,拿着绑好镰刀的长竹竿,双臂有力地挥动着,一根根枯枝应手而落;十岁左右,奶奶牵着我的手来到树下,她勾下一根,我就捡拾一根;十五岁时,我不肯跟奶奶去进行那项工作了,因为十五的少女知道爱美了,搂抱枯枝是会弄脏衣服的。于是,爱美的我经常看到奶奶一次次费力地背着枯枝回来……记忆是个很奇怪的现象,许多过去不在意的东西,时隔若干年后,它们会如涓涓溪流,在你记忆的山涧缓缓地流淌。奶奶的枯枝一年比一年勾折得多,每次背回来的却越来越少,但是,背枯枝的次数却越来越多。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奶奶就在一年一年的勾折枯枝的工作中,渐渐老了。
那时的家庭条件自然没法和现在相比,我的家乡那时的燃气品是煤炭,为了节省开支,奶奶不得不辛苦地勾折枯枝。现在想来,每个冬天里围着暖烘烘的炭炉烤火取暖,实在是奶奶给予的享受,于是才领悟到奶奶那个时候对家的奉献。
但是,如今生活条件滚雪球般好转着,奶奶为什么还要费力地勾折枯枝呢?如果是为了取暖,我已经给奶奶买了手炉。带着这个疑问,我凝视着奶奶布满沧桑的脸。奶奶的左手撑着满是皱纹的额头,一双已经很细小的眼睛仰望着树冠——那里有几根惹眼的枯枝。
“把枯枝勾了,树才长得大,长得高。”奶奶说。
奶奶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如一块巨石骤然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在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勾折枯枝为什么要在春夏两季。从自然规律中植物的新陈代谢方面讲,冬日里的树枝总免不了一部分老化,树枝失去了水分,渐渐变成了枯枝。当春天来到时,树枝发芽吐绿后,光秃秃的枯枝只能被淘汰了。不过,那时还只能折去一部分,因为有的枯枝还有一半在费力地吐着几点新绿。等到了初夏,那就是枯枝的“丰收季节”了,没有长出叶子的老化的树枝,既不能再有新的生命诞生,也无法再能与绿枝条同争日月光辉,它只会与兄弟姐妹争吸养料,白白地浪费。折下枯枝,让它“下岗”,让它去走第二条路——成为柴火,是枯枝的生命更替。
我专注地看着奶奶那饱经沧桑的脸,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的力量。人,不就是这样一棵树么?在花红柳绿的青春岁月里,就开始孕育下一代了,等到子孙也到了青春季节,做父母的就是那在春日里虽努力却无法再发芽的枯枝,而当孙辈们又到了如花的时节,祖辈们也就如夏季里的枯枝——不得不折。
“我看不清了。”奶奶眯缝着眼睛仰望着,寻觅着她要勾折的枯枝。在我眼里,奶奶寻觅的就是她自己的身影——那干瘦的枝条,已失去了弹性,在那茂盛的绿叶中,她显得那样孤单和寂寞。
奶奶的确老了。我的父辈也在走向衰老,包括我在内的孙辈却为着自己的前程各奔东西,奶奶每年来勾折枯枝时,想必都是形单影只的。但是,她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不辞辛劳地做着这已经没人愿意再做的工作,老屋子里堆成山的枯枝,在不能做生活燃料的情况下,不知道是如果化成灰的。也许,当我的父辈用煤气烧饭的时候,奶奶却在老屋里烧着那些枯枝,不是为了做饭,而是看着那明艳的火光在眼前闪闪亮亮,有一种莫名的安慰吧。或者,奶奶看见的,其实是由她勾折掉枯枝后长得更加粗壮茂盛的大树,更具有栋梁之才的风采吧。
我无法想象奶奶在那火光里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也无法想象那些枯枝里包含着奶奶怎样的回忆,更无法想象奶奶勾折枯枝的过程里寄托着她怎样的梦想……我只知道——贫穷时,奶奶勾折枯枝,是为了在冬天里给一家人做饭和取暖。富裕了,奶奶还是执著地进行着祖辈传下来的工作——新一代人不肯屈就的工作。房前屋后的那些树,是奶奶亲手种,亲手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的程序化生活里,却有着奶奶不懈的追求。越来越多的年轮,越来越高大的树,就是奶奶生命的见证。仍然鲜活的树啊,你可记得奶奶今生的付出?
那一次,望着地上越来越多的枯枝,我哭了。枯枝与繁茂的树干是一体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陪伴奶奶来勾折枯枝,实在是我此生应该尽的孝道。
树,高了,壮了,而奶奶——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