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梦龙
前年,我置了新居,那套旧房闲下来,便将父母接到城里住,三天两头可以去看看,这样二老满足得不得了。深秋的一天,我去看母亲,出来的时候穿鞋,发现皮鞋里放上了崭新的鞋垫,浅蓝的底色,还印着橘黄色的花纹,很好看。我知道是母亲放的,抬眼望门外木瘦草枯的园子,才确信时已秋凉了。周末再去,出门时发现鞋垫换成了青莲色的,先前那双母亲取去换洗了。
也许目不识丁的母亲凭女人天性的悲悯就知道,儿子从母亲的身上下来,注定要行千里。天下母亲都知道这个理,生命中割不断的牵挂一生都拴在心尖上。儿子的小脚丫逐渐长成大脚板,迟早得走四方,而且免不了有坎坷与磕绊,鞋子得坚实些,母亲就在鞋上下工夫。
母亲幼年生活于豪绅之家,解放后因家世缘故竟连学堂门都没迈过,可苦难的磨炼使母亲拥有了一双勤劳的巧手。我儿时由外婆带着,祖孙的鞋都由母亲亲手做。母亲做鞋都在冬季农闲时,秋收后霜还没降下来就开始做准备,趁阳光好,剪开不穿了的旧衣裳,熬一盆糨糊,一层层胶合晒干,用作鞋底芯。接着是纳鞋底,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因为老小一大拨人来年冷暖两季的鞋都得提前完工。所以年前几个月除了忙家务,母亲的闲余时间都用来做鞋,常常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针扎到夜深。一只鞋底至少要分三次纳。先是纳鞋芯,是主体部分,用数层胶合的旧布钉紧。布料少了就用黄草纸相间补充,反正得够近一厘米厚。鞋芯底下合一层耐磨的粗麻布之后,才用专门的大针粗线一路路纳紧。这是真功夫,是我们上一代母亲的手工“马拉松”!鞋芯上层用柔软的棉布做,只纳鞋边,中间不留线结,以免“打脚”,若是冬鞋就在里面夹一层棉花。鞋面自然扯新布做,这样才美观体面耐穿。
我儿时穿母亲做的鞋式样并不多,春秋是轻便的“方口鞋”,冬天是厚实的“蚌壳鞋”,这都是当时农村流行的款式。但母亲的做工精致,针脚细密匀称,鞋子送过来,左邻右舍的老婆婆大婶子都赞不绝口。
我的脚板一轮轮加大,母亲做鞋的功夫就越来越深。儿子要走四方了,母亲得把她绵长的牵挂密密地纳进鞋底。果然,我初中毕业就进城念师范,也算是少小离家。儿行千里母担忧,正印了这句古语。母亲依然是在鞋上下工夫,一年多做两双,手工更讲究,不能让儿子在城里丢脸。母亲做的是现在市面上还流行的那种黑色灯芯绒“松紧鞋”,精致得不得了,我读三年师范一直是穿这种布鞋。记得一个城里的女同学看了母亲做的鞋,赞叹说:“好鞋,给你妈妈当儿媳去!”
以后多年来住在城里,我已不再让母亲做鞋了。母亲也老了,眼睛看不清针眼,粗笨的手扯不动那么粗的鞋底线。但母亲还在关注着儿子行千里的脚。她以只有母爱才具备的细密心思,发现儿子的皮鞋里需要温暖,便从街头的地摊上买来鞋垫,并默默地在儿子上门时按时换洗,来延续她深埋的牵挂。
也许,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会因拥有而随岁月淡去,唯有母爱不会,日子越深,牵挂得越紧。上个世纪末,外婆尚在人世,有一次我去探望她老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掀开一层又一层衣服,从贴身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小一寸黑白照,居然是我大舅的相片。大舅英年早逝,走时我才满月,三十多年来只是零星听说些关于他的事,没想到外婆一直将他贴肉揣在身边!大舅何止行千里,那是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可他走不出老母亲的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不必说了,母亲老了,行不了多远,但终归要远行,儿愁不愁呢?寸草之心,难报三春之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