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尼楠
我的外公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磨光了所有人的耐心，他开始变得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不断的要求，甚至哭泣。
关节病令他痛苦不堪，他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无法下地。他不听收音机，也不看电视，就那么躺着，又忍受着身体上的病痛，以及死亡逼近所带来的巨大恐惧。他害怕死亡，无比的害怕，流着泪说：“我怎么办，死了可怎么办？”
那段时间，我和父母在晚上到医院里去看他。三个人，默默地经过一段很长的路，都认为外公的情况很不好，日子也不多了。
小镇上的医院夜里真是静极了，住院部楼上的窗口没几个是亮着灯的。我们推开其中一间病房的门，然后坐在那里几个小时，陪着外公说说话。有时他会呻吟，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他就会说，希望我们都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不要离开。
他总是不停地叫喊，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在这上面，一遍又一遍地复述他的痛苦。他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对每一个前来看他的人哭诉。这样的日子让所有的人都越过越烦躁，然后每个人就都对他失去了耐心。
后来外公出院，他似乎又好起来了，不可能再像在医院里一样，每个晚上大家都陪在他的身边，于是他开始折磨我的外婆。他躺在床上，脾气暴躁地对我的外婆发号施令，并且一直不断的挑剔。他还骂了很多非常难听的话。
我不能理解他。他还曾经试图自杀，没有成功。在我看来，他已经不去顾及尊严问题了，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并不知道，其实生理上的病痛是具有最大的摧毁力的。我一无所知，我很无知。
在那时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一个人到老了，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么我不能想象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就让我在还年轻的时候死去好了。我发誓我宁可去死，也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
但是直到外公真的去世了，我才忽然明白，一个至亲的人，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了，我后悔我曾经对他的不宽容以及冷漠。后悔极了，但是已经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了。我除了不停的哭泣，再不能做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可是在当时，我们会认为那是很正常的做法，于是就不断地做错不断地后悔。
后来，曾经有多次，我在路上看到与外公极其相似的背影。那时我就会有错觉，会认为外公并没有死去，他会出现在某个地方，或者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家。他的双手喜欢放在背后，表情总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但是他的爱都在心里。他对人好，但是从来不会表达，总是一张古板的面孔。
外公年轻的时候因为耿直、因为脾气不好、因为不善言辞吃过很多苦。他真的吃过很多苦。外公出生的时候曾外祖父和姨太太从家里搬出去，就不再来管他和曾外祖母了，他很小就开始自力更生。他以为自己的父亲什么都没留给他，但曾外祖父还是留下了些什么，那是一个“帽子”，一个地主的成分。外公的关节病是在那个时候得的，那些病根，都是在那个时候得的。
可那个时候他正当年，虽然是一副暴烈脾气，有一个坏极了的成分，他还是能挺过来。然后他终于老了，什么力气也没有了，所以那些一直潜伏着的病痛就开始发威了，它们让他垮掉了。他只想被他的亲人们关注着，他需要很多人的关心，他总是在想自己就要永远地离开了，不知道近在眼前的死亡会是一种怎样巨大的恐惧。
外公是我失去的第一个亲人。他老了，然后他去世了，变成了虚无，再也不会见到，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外婆在外公去世以后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她的眼睛耳朵牙口都很不好了，她连走路的样子，都显得出寂寞来。我以前认为外公和外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我甚至认为外公去世后外婆会过得更好些。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是错的，我懂什么，我很无知。
就像我同样认为我爷爷和奶奶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一样，我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可我知道我是爱他们的了。失去他们，会让我很痛苦。很多晚上，我会做梦，梦到自己失去了他们。每次醒来，我都很庆幸这是一个梦，这不是真的。我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然后我看看我的爷爷奶奶外婆，他们都还好好的在着，他们很好，我就很放心。
我现在很明白了，他们是老人，像孩子一样脆弱的老人。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也会成了他们。都会有这样一天的，不管年轻的时候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