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敏
那段时光在记忆的苍穹下已经永恒。永远是从清晨开始。炊烟袅袅,街门洞开。祖母坐在蒲团上,一张一弛地拉风匣,灶火熊熊,呼嗒呼嗒的风匣声如诉如歌,我就在这样的早上醒来,面对祖父祖母慈爱的微笑。如此宁静温暖的日子伴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我不知有谁可以记得生命最初的日子,我的记忆却清清楚楚从我生命的第19天开始。那一天,襁褓中的我第一次与祖父母相见,就再也没有离开他们。
我的祖母生在真正的大山里。她的父亲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和民间郎中,可是并不教女孩子认字,反而很严格地监督着将她的脚裹得又尖又小。祖母一生就颠着这样两只小脚包管了全部家务,侍奉公婆,抚育大四个儿子。而我也在出生后毫不客气地嵌入了她的生活。我嗷嗷待哺,祖母已不能像喂养自己的孩子那样,随时都有充足的乳汁。祖母是怎样把我养大的呢?我想都没有想过。直到我上小学后,有一次随老师去班上的一位同学家家访。那个黑瘦的老婆婆看着我说:你就是前村老宋家那个没奶吃的小丫头吧!你奶奶抱着你常来找我喂奶。我当时不信,心想我和你都不住在一个村,怎么会呢?可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她说你奶奶把你们村里有奶的都找遍了,养大你可真不易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们那小山坳,离祖母家足有两里路,祖母是怎样颠着小脚一趟又一趟为我找奶吃的呢?祖母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我长大了才知道,每天夜里,祖母都要起来给我熬奶粉。那古老的土炉灶打开后上火极慢,祖母穿着单裤,守在灶屋里。到冬天,灶屋里的水缸都冻得结冰,为等那一瓶热奶,祖母浑身冻得冰凉。祖母后来常犯寒腿的毛病,记忆中祖母的双腿老是扎满了针。其实那就是关节炎反复发作,是带我时落下的。
我小时候,老家还没有电。每到晚上,小油灯一亮,祖母就坐在土炕上纺麻绳或者纳鞋底。我躺在一边,经常打断她手上的活儿,要她给我挠痒。祖母就伸出她的大手,用手掌在我的背上上下抚摸着。童年时,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祖母的手那么灵巧,为什么却像锉一样的粗糙。灯火如豆,我常常是望着灯影中忙碌的祖母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好多年后,我又回老家。叔叔问我,你见过你奶奶睡觉吗?我一怔,真的想不出祖母睡觉的样子。叔叔说他都没见过,他说每次他都睡着了,祖母还在忙活,等到早上起来,祖母早就把饭都做好了。
这就是我勤劳慈爱的祖母。
我的祖父是个温和幽默的老人,在农村并不多见。祖父从没有骂过粗话,对人善良温和。祖母更是贤妻良母,因此祖父祖母的家尽管好多年生活清贫,却充满温暖祥和的气氛。听长辈说土改时分地主的浮财,人人都想要牛、车或者皮袄什么的,我的父亲偏偏看好了一个望远镜。可是农家要望远镜又有什么用呢?可祖父还是要了那个望远镜。
随着我一年年长大,祖父疼我又成了村邻的话柄。尤其我上学后,冬天教室里四处透风。祖父怕我冻着,每天早上赶在我们上课前就把教室的炉子烧得旺旺的,每冬如此。乐得老师都愿上我们班的课。而祖父也不知往学校抱了多少柴草。
在冬天里长长的夜晚,祖父会讲一些小故事给我和叔叔们听。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讲过的一段民间轶事:相传,我的家乡出过一个状元,金榜题名后面见皇帝。京城大殿上,观此人只有一只眼,龙颜不悦,疑是才华不实,遂出言刁难:“独目鱼难跳龙门”,状元一笑,回曰:“半边月照满乾坤”。当时,并不很懂,奇怪的是一直记得很牢。长大后再想起来,方悟出其中道理:独眼状元可能古来无有,“半边月照满乾坤”的道理却能代代相传。
乡下的祖父虽然没有出过远门,却以他善良的本能发现和收藏了许多做人的睿智和道理。
我是在老家读完高中离开祖父祖母的。那个年代,读完高中就意味着无书可读了,我必须回到父母的家,再离开父母的家,踏上上山下乡的路。那个年代不属于我们,而我们则属于那个年代。时代的法则是亲情不能左右的。
离开老家是在明亮的夏天,满耳蝉声。村头大沙河的水依然清澈见底,祖母还是颠着她的小脚去洗晒衣衫。离别是必然的,从我落脚到此就预定好的必然。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我告别了至亲至爱的祖父、祖母,也告别了生命中一段没有任何污染的岁月。
我在临出国前的一个寒意料峭的三月回到了老家。祖母已经完全不能行走。祖父和她轮流在几个叔叔家吃饭。一生要强的祖母话少了许多,只在注视我的目光中表达了不尽的爱怜。我不知遥远的欧洲在祖母的心目中是怎样的概念,对我的远离她没有说任何伤感的话,其实我知道她是非常惦念我的。离别时我心中无限悲哀,我在祖母的手上一点点长大,终于长到自立,成家立业时,祖母的生命却已开始凋零,而我又是如此无能为力地面对着这凋零。
两年后,正当我准备第一次回国探亲时,我得到那个令我窒息的消息,祖母已经去世了。我再次回到老家,见到祖茔坡地是一堆新土。我的泪无声地滴进黄土,我和祖母已经阴阳两界,她不会再听见我的声音,愿我的泪溶入黄泉,告知祖母,我又来看她了。
祖父已经行动不便。我们都避免提起那个悲伤的话题:祖母的离去。我们说的都是我小时候许许多多细碎有趣的小事,祖父笑的时候就流出了眼泪。不知道他是真的高兴还是感伤。临走的前一个晚上,祖父叫住我。他从炕柜里摸出一个布包,手抖抖地一层一层打开,我听见里边叮叮当当地响。我终于看见一件东西完全展现出来,不禁湿了双眼。这是一个手掌大小,用银子铸成的麒麟。背上骑着一个光头小儿,手握一把横笛。麒麟的脚上缀满叮当作响的铃铛,也都做成小公鸡小山羊等小动物形状。我认识它,这是一把长命锁,我家的传家宝。不知哪一年,为了永远的人丁兴旺,且平安健康,专请民间艺人打的。我也知道这东西在农村是传子不传女的。可是在我小时候,祖父曾把它拿出来,作了我的玩具。如今,在麒麟鼓鼓的身上,在小公鸡小山羊圆圆的肚子上。到处可见被我咬过的牙印。这银锁当然也完全看不出银色了,早被空气氧化成黑乎乎的。
“拿着,留给你的!”我的泪水一下涌出眼眶。祖父保存了这么多年,却是把它送给了我!他本来是个很传统的老人,他的长孙就在身旁,他却要等我从遥远的欧洲回来,将这长命锁留给我。祖父,我在你心中有着怎样的位置!你必定在我远离的日子,日夜牵挂,愿平安吉祥永远陪伴着我。
再后来,又是祖父去世的消息。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我不敢想象,如何在那块梦牵魂绕的土地上,再也寻不见祖父祖母的踪影。原本那每一丝的回忆,都离不开他们。祖父和祖母都是冬天去世的,因而每个冰凉的冬日,我都感到无比的寒意。算起来连祖父去世也已经十年了,十易寒暑,以为悲哀终会麻木,可是不。无论何时想起,那过去了的一切都清晰如初,心歌如泣,欲罢不能。每一年的清明,在北方的老家,我知道一定有祖父祖母好多的后人前往祭奠,将缕缕青烟升入初春的薄雾。那个时辰,千山万水之外的我正在午夜的寂静里,默默遥寄我的一份不绝的思念。
祖父祖母,你们早已是天上的两颗星,闪着温暖明亮的光,镶嵌在属于我们大家的苍穹上。如此,你们才会冥冥中依然注视呵护着我。所以,每个寂静的夜晚,那些温暖亲近的往事总是如期地与我相会,把我带回最初的时光,带回那段古朴纯净、慢板如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