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强烈
不是说，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吗？走吧，陪我回家乡走一遭。
绿色客车在黔北高原上的崇山峻岭间盘旋，一会儿，就顺着那条像烟缕一样缭绕的碎石公路滑下了山巅。抵达赤水河边，我们最好是坐一段路程的船。清晨登船，两岸的灌木丛还没有醒来，只有短嘴雀在薄雾里欢叫。河中倒映着两岸的树丛，蓝幽幽的。此时，你倒回去看我们刚离开的小镇，谁家早炊的孤烟，像白云一样荡漾在一片青灰的砖瓦上空。当你想到这样一个边远苍凉的地方，也留下了我们温暖的人生印记，你会感到莫名的激动。
一叶扁舟穿过去，芦苇丛中的水鸟被惊起来，“唧”的一声飞过你的头顶，落进对岸的绿柳丛中。我们弃舟登岸，徒步翻一道山梁。太阳早已经从山谷里升起来了。爬上山顶，你正好口渴了，忽然就能看见，前边青石板大路的转弯处，有一丛茂盛的小草，草底下覆盖着一泓清冽冽的山泉。你拂开那掩在水面上的几根草茎，双手掬起亮闪闪的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顷刻，一股凉意便在你的肺腑间散开去了。然后，你掏出手绢，擦一擦湿漉漉的嘴唇，随便转眼往山下看：啊，到了！那一片小盆地似的村子，便是我时时思念的家乡。
你看到了吗？我们乡场口子上那株蓊蓊郁郁的黄桷树。夏天的夜晚，那里就是鸟的天堂——就像巴金描写的那棵水上大榕树一样；她也是我们村镇的袖珍俱乐部。她赐给我童年的乐趣，就像那满枝满树的叶子一样繁茂。那时，外婆还健在。晚上，一弯新月从岩鹰山上升起来，把起伏的峰峦投映到乡场上，犬牙交错，参差不齐，半边清空，半边朦胧，宛若我们乡场上的巧手姑娘过年剪出的窗花。外婆牵着我和蹒跚的弟弟，我和弟弟扶着颤巍巍的外婆，来到黄桷树的青石墩上坐下乘凉。外婆的蒲扇摇啊，摇啊，好多优美动人的民间传说，便从她的嘴里流淌出来，汩汩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外婆给我们讲过赤水河的故事：从前，我们赤水河叫白水河，河上住有一条孽龙，常常兴妖作怪，残害白水河两岸的人民。后来，一个苗家寨里出了一个能骑善射的英俊少年，他决心杀死孽龙。他趁乡亲们往龙王庙送童男童女的时候，一下从孽龙的口中跳入它的肚里，然后，他挥动短刀刺啊，砍啊……孽龙死了，它闭上嘴，少年也闷死了。孽龙的血把白水河的山染红了，把水也染红了。为了纪念那个苗家少年，两岸的人民便把白水河改成了赤水河……那株高大的黄桷树，在我童年的心目中永远一片浓荫。我常常爬到树上去玩，摘一片树叶放进嘴里，一吹，“桂桂阳——”一阵阳雀的叫声飞了下去。弟弟拍着小手要“桂桂阳”，直到外婆帮着弟弟骂我，我才往下一扔，弟弟接过去就着月亮一看，竟是一片黄桷树叶……有一次，我站在黄桷树上，看到我们家的门，从门里看进去，妈妈正坐在那只竹凳上，一针针，一线线地为我和弟弟补衣服。往后，用大人们的话来说，我“开始懂事了”。
我开始懂事了，便帮着妈妈操持家里的日子。妈妈又买了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猪，我便和邻居家的小伙伴康英一起上山去割猪草。
家乡的山水，对于她勤劳的儿女，总是赐予那么多的快乐。秋天，天高云淡，我和康英进了山。学着我们家乡习惯的男女分工，我叫康英在林子外边等我，我钻进浓密的灌木丛里去找我们喜欢吃的八月瓜。一会儿，我便摘了鼓鼓囊囊的两口袋钻出来。长长的、像香蕉一样的八月瓜，山上的鸟儿也喜欢，你看哪只八月瓜被山雀儿啄了一点点，你就挑哪一只吃，那个甜呀……康英见我的鼻尖被杂刺划出了血珠，便心疼地用小手绢给我揩去，然后，挑一只最大最甜的八月瓜给我，作为犒赏。接着，我又从口袋里掏出许多巴山豆，在林边拢一些干树枝，点上火柴，烧巴山豆吃。
……童年啊，总是有那么多快乐。后来，我会在晚上独自沿着家乡的小河沉思了。我想山那边是什么地方呢？家乡的小溪流进赤水河后，它们又是流向哪里呢？再后来，我就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告别了亲人，离开了家乡。
如今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女人。哦，晚上，我们上山去打猎吧。妈妈给我们准备了一些干粮。饿了，我们就掏鸡蛋吃；想休息，我们就找一个大青石坐下来嗑葵花籽。我们的武器，就是一支从二舅家借来的火药枪，还有一支四节大号电池的电筒。你走路可得小心，手不要乱抓。我们这山里有一种巴茅草，叶片两边长满了很小的锯齿。如果你的手一抓去，就会被割出一条口子——据说，鲁班就是这样发明木匠锯子的。我们是去打一种叫酸草狗的东西。到了一株大柿子树下，我们悄悄地停下来，在朦朦的夜色中逡巡一遍树上的目标。要是白天，你就会看到灯笼一样火红的柿子，像星星一样缀满树枝。如果看到一个在树丫口团成一圈的黑影，那就是我们要打的酸草狗了。它正在偷吃柿子哩。把电筒给我。猛一按开关，装满四节新电池的手电一下亮了；雪白的光束像一支利剑一样射上去，把酸草狗罩在光圈里。于是，它看不清四周了，只得乖乖地畏缩在树上，一动不动。现在，你来掌着电筒，把火药枪给我。拉上扳机，瞄准。“砰——”一团黑东西便从树上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们把猎获物扛回去，明天，就可以美餐一顿了。我们赤水河是以产酒出名的，掘地三尺都能闻到酒香，单是有名气的酒，从上游到下游就有茅台、郎酒、习水大曲，……就着野味，你哪怕就是喝一口我们家乡的名酒，保管你就会领略到又一番生活的滋味。
我们回来得正好，明天农历六月二十四，是我们乡场上一年一度的“苗场”。这是住在几山上的寨子里的苗家的节日。他们会穿上最漂亮的筒裙，带上长长的芦笙，到街子上来欢聚。第二天，天蒙蒙亮了，你注意看，平时阒无人迹的四山，突然像昨晚下了一场大雨，那些像青筋一样蜿蜒的小路上，挤满了人流，一齐向我们乡场上汇集拢来。等我们吃了早饭上街来时，已是一片人的海子了。从这苗场上，你也能看到我们家乡这几年来的变化。
太拥挤了，我们到小河边去走一走。晚上，我们去小学的操场上看电影。这是康英结婚，自己出钱包来招待乡场上的人们。县里来放电影，也是在小学的操场上，人们早早地就端着板凳占位子去了。平坦的操场，前边的人难免不挡住后边的，于是就有人骂了：“小兔崽子，坐矮点！”有的干脆从后边甩土块去打。电影一散场，人们又很满足地打着葵花火把回家。火把像萤火虫一样向四山飘去，使你想起凉山彝族的火把节。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对于她的儿女来说，都有一种难于向别人尽诉的感情。爱我吧，亲爱的，但你首先要理解我这山里人的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