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张露萍
雷加
由黎琳想起的……
由黎琳想到窑洞,又由窑洞想到集会,想到延安的歌声……
那些散落在延河河边的村落,往往有几十眼窑洞,窑洞按“眼”计算,很有诗意。藏在岭畔上的窑洞,看上去像一只只眼睛。
延安的窑洞,原来就有那么多吗?
这里忽然兴起那么多窑洞,仿佛是一夜之间修成的。那是因为1938年日本飞机轰炸了这座古城,连城隍老爷也不得不连夜搬了家。
延安的窑洞,称得上窑洞群。抗战那几年,不管成立多少机关,不管办起多大的学校,都有窑洞可住。成群的窑洞,多得不可胜数。
有一个爱唱歌的姑娘,她用自己的歌声歌唱了时代,又歌唱了自己短暂而又充实的一生。这个倏然划破长空留下了不灭光辉的女性,叫黎琳,她当年17岁。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没有人敢曰“抗战”,但一首《抗敌歌》,在为东北义勇军募捐时,首次唱出了“抗日”这个口号。这时,黎琳走在民族洪流的顶端,这正是她的启蒙年龄。中华民族虽古老,也需要时代的启蒙。原来,民族的感情,也在寻找自己的爆发点。
这个时代,真正称得上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因之,也是属于黎琳的。
黎琳这群年轻人,列队在祖国大地上行进。时代给了他们歌声,他们踏着歌声前进。
既然有人敢于唱出了“抗日”第一声,这像火山的爆发口,全国也都一片声地声援——全国的人民群众用“五月的鲜花”,也用志士的鲜血。
炮火在蔓延,青年学生在逃亡。青年学生的歌声到了哪里,抗战运动也跟到哪里。
那个时代在延安生活的人,他们都来到广场,参加延安集会,唱着延安的歌曲。这些歌声像空中的云雀那样欢畅、自由,又像大江大河那样流去,无挡无阻,流向歌的海洋。
我愿意再引申一下,空前的时代歌唱,带来了群众的歌唱。它不再受时空限制。它走出家庭,走出学校,不再把自己限制在舞台上,或是一个歌咏队里,它开创了“拉歌”的群众性的比赛和对唱。
这些场面难得重复了,但又怎能忘记它。面前只见高山和人群,两耳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歌声。他们没完没了地唱,拉了一个再来一个。拉歌的又常有所指,他们一致喊的“干一场”,就是指抗大女生队的那个黎琳。这个年轻的四川姑娘,她应声站起来,又回头笑笑,像是永远感谢对她的提名。她举着双臂指挥着。她的浅灰色军装,舒展自如,她领唱的永远是这一首歌:
河里水,黄又黄,
东洋鬼子太猖狂!
昨天烧了王家寨呵,
今天又烧孙家庄。
逼着那青年当“炮火”,
逼着老人送军粮。
“炮火”打死丢山坑呵,
“军粮”累死丢路旁。
这样活着有啥用呵,
拿起刀枪干一场。
1938年,在这一年春天和夏天每次集会上,我都看见黎琳,我也唱着这首歌。因为她一指挥,不但女生队唱,整个会场都在跟着唱。
这首歌别具风格。它简朴、抒情、形象、生动。当时,我这样相信,一首歌曲的产生和流传,也有着自己的使命和历程。这首歌,它用真情实感描绘了侵略战争的残酷,因之也带来了用正义战争战胜非正义战争这个真理。是的,这一首歌竟在亿万人民心中播下了被压迫人民的奋起斗争的种子。人们真的这样接受下来了: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该拿起刀枪干一场。
黎琳,这个17岁的四川姑娘,她正好做了这首歌曲的代言人。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为什么又不该是她呢?这时祖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开辟游击区,到处是抗日前线;枪声、炮声、杀声,还有歌声,还有根据地,还有革命圣地延安。这个时期黎琳正在延安,她在延安各种集会上,有那么多人看见过黎琳,她站在人群之中,她的军装比别人的鲜亮些。她有一张笑脸,她的前刘海浓而且黑,她的眼睛更黑,而她的笑脸和眼珠又都在不断地颤动。她按着歌声,挥动着双臂,衣袖在律动,仿佛有风在吹。
这支歌寄托着时代精神,而黎琳又抓住了群众的心声。
那年秋天,我到前方去了,还有更多的同志到前方去了。
转过年来,我又回到延安,在文协里工作。这里是一个读书和写作的环境。想不到,黎琳也调到这个机关来了,显然她没有到前方去。那时正是夏天,她可能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夏天。
黎琳怎么来到这个机关,又从什么地方来?好像没有人问起。
当时延安生活有它奇特之处,那么和谐自然。正像在一条长长的战壕里,无数人在这里扛着子弹,无数人持枪,无数人在这里同敌人搏斗,又有无数人冲到前面去了。面孔是熟悉的,但又匆匆而过;他们见面像同志那样亲密,但又很少问到过去。人们来了,又走了。他们都为着一个目标,这也是不问自明了。
我不记得黎琳当时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但也不觉得她来到这里有什么不合适,尤其因为她是这样年轻,又是这样活泼可爱。每个窑洞都该有歌声的话,也是她的歌声最响亮。但是这时,我觉得她的歌声少了,不,它是更有力了。她的岁月仿佛比别人过得快些,她的人也在变化。她在历练自己,又像是为着迎接一个神圣的号召。她的生命更像一根引信,这引信又在燃烧着,所以她活得那样火光缭绕而又光彩夺目。
前一年,我只在会场上远远地望过她,现在她住在我隔壁的窑洞里,我们变成近邻了。我天天看见她,她的脸,这时犹如一轮新月。她的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魅力。她的四川口音,又是那样清新、可爱。
我们住的那片窑洞,没有削坡,而是先掘成一条条小巷再挖进去的。这样,灯光就顺着小巷射出来,笑声也会顺着小巷流出来。她不时走过别人窑洞,就像是穿隙而过的小太阳。
她在延安有过爱人就是这个时期。她常常外出,并非全去会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正在学习,每个星期只来一次。他周末才来,也是周末必来。周末这天晚上,她窑洞的灯光最亮,也亮的时间最长。整个夏天,我都觉得她是非常幸福的。
这年夏天,几场雷阵雨过后,延河水漫出河槽,推走小桥的桥板又淹没了河滩地。过河的人不得不脱下鞋和袜,喧哗加上嬉闹,还有更多的人在河湾处追逐那些像大头针一般的鱼群。这时,又是黎琳的笑声最嘹亮,好像这是她的天空,她的流云,她的河水,她的鱼群……爽朗的笑声充满了山谷。
不久,黎琳这个人,在延安天空悄悄消失了,像一只南来的雁,飞来又飞去了。她留下了声音,也留下了她飞去的方向。
我从后来的报道上知道,她不曾告别新婚的丈夫,只留下一封告别的信和后来寄来的一点点礼品。
她回到四川,看见了妈妈,她满心怀念的却是延安。她用歌一般的句子这样告诉妈妈:“在延安,将军给上课,膝盖头是桌子,读了书还种田。”她又对妈妈说:在延安不但有她心爱的人,再回延安的话她还要把二姐和大姐的孩子全带去,因为只有延安才是她心中的天堂。
后来,连她的母亲也不知黎琳的去向了。
这时,黎琳的岗位比《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更加接近敌人的心脏,这把尖刀直接扎在国民党军统局的电讯总台。同案七人,领导者就是黎琳,她已更名为震动国民党反动大本营的“军统特务”张露萍了。
1945年黎琳被戴笠秘密杀害时才24岁。
在贵州息烽监狱中,黎琳曾遇见过临时党支部委员车耀先同志,这是她当年到延安的引路人。这时,她没有说出自己是黎琳,仍然认定“张露萍”这个名字,仍然认定自己承认过的“军阀小姐”的身份,为的是在那艰苦的小天地里争取更多的活动余地,使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为难友同志作出更多的贡献。
黎琳他们牺牲之后,《红岩》中华子良的原型即贵州省政协副秘书长韩子栋同志,他当时也是息烽监狱临时党支部委员之一,曾将这七位烈士的坟墓修葺一新,并且每年前去培土和拔去野草,又亲自为他们撰写了墓志铭。韩子栋同志一直认为这七人是中华儿女心中的丰碑。
直到1983年,以黎琳(即张露萍)为首的“军统特务案”才得到复查和证实,最终追认他们七人为烈士。
我们还需要知道得更多吗?一个愉快的夏天,抵得一生美酒。一首心中的歌,永世唱不完。她从未赞美过自己,而她最大的愤怒和鄙视,却是为了开枪的特务,不曾打中她的要害,她出口骂道:“笨蛋!”
在烈士碑上写哪个名字好呢?张露萍,还是黎琳?黎琳是一首歌,一道不灭的彩虹!张露萍这个名字对敌人来说,却是一枚重型炸弹!
注释
张露萍(1921-1945),本名余家英,学名余硕卿,化名黎琳、余慧琳。四川崇庆县人。
1935年考入成都建国中学,改名余硕卿。1936年秋,与同班好友周玉斌、杨梦萍、车崇英先后加入中国民族解放先锋队。
卢沟桥事件后,在车崇英的父亲车耀先(四川地下党的负责人)的帮助下,于1937年秋末冬初,与成渝两地的10名男女青年踏上了奔赴延安的征途,他们巧妙地应付了国民党军警的盘察和监视,胜利抵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口试的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去延安,那里很苦,行吗?”她坚定地回答:“我到延安是为追求真理,为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办事处的同志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他们全被录取了。随后被分配到安吴堡青训班,短期学习后又转到抗日军政大学四大队女生队,她这时改名黎琳。每当集会时,她常自告奋勇出来指挥大家唱一首抗日歌曲《拿起刀枪干一场》。她那活泼、潇洒、落落大方的神情深受这群热血青年的欢迎,故送她一美名“干一场”。后她又先后转到鲁艺、军委通讯学校拐峁干部训练班学习。
1939年秋,经组织批准她与马列学院政治研究室的李清结婚。几天后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告别了新婚的爱人和有着深厚感情的延安。不久,她突然出现在四川成都的大街上,11月到重庆,很快与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取得了联系,这时改名张露萍,经中共中央南方局军事组安排决定,要她与地下党打入军统电台的张蔚林等人组成特别支部,并由她负责。在这期间转递了许多重要情报,她的组织观念很强。
不久,因张蔚林在工作中不慎出了事故,引起敌人怀疑。1940年春,他们七人先后被捕。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十分震惊,蒋介石得到报告后令其枪毙。因戴笠想把他们留作人质故未执行。1941年她与另外六位战友带着沉重的死镣被押解军统息烽集中营。
她在牢里坚贞不屈,大义凛然。她关心难友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45年7月14日,敌人借转移为由,将他们押上大卡车。当车行至距息烽不远的快活岭时,刽子手以加油、装货为名,叫他们下车。当他们刚走上一台阶,敌人嚎叫着要他们跪下,张露萍回过头,冷冷地一笑,用鄙视的目光注视着敌人,她带头高呼口号。毒弹射向了七位共产党员。张露萍强力撑持着负伤的身体,怒斥道:“笨蛋,再开两枪嘛!”刽子手被吓得倒退了几步,最后用机枪扫射,张露萍身中六弹,侧身怒目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