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尉愣在了那里,他半生戎马,跟着乔远出生入死多年,对于死亡,他太熟悉。各种各样的情状,惨烈的,憔悴的,不甘的---------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像杜衡那种样子。杜衡应该已经去了有两三天,面色发了乌,但是好在农历的十月已经变冷入寒,尸身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蚊虫。杜衡一身青布衣裙,头紧紧的偎在赵石南的坟上,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但是面上的表情,是一种安宁沉静。顾少尉甚至觉得,杜衡的唇角是微微上扬轻笑的。
有风吹过,杜衡的衣袂飘飘,仿似风中即将羽化的蛱蝶。
顾少尉从没见过,这么凄美的死亡。他在杜衡面前低着头默默的站了许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这个女人接触的时间并不久,最初的感觉,只是她用了扬州话攀老乡的机敏。他以为她是轻灵的,聪慧的,淡然的,却原来那都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她,是壮烈的。
他紧紧的盯着杜衡依偎的那座坟头,坟上衰草凄凄,坟前还有没烧尽的棉衣边角。庞大的墓园显示着这个家族曾经的煊赫,而这座坟的简陋却又昭示着墓主下葬的匆忙。顾少尉由衷的羡慕着这个故去的男人,不知道他修了几世的福分,能有这么一位女子生死相随。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可世上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过了半天,顾少尉才从震惊和悲伤中缓过了神,他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拖着她的尸骨回到重庆。那么只能就近安葬。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地上的杜衡盖上。在墓园里找了一圈,才在西北方向找到一间小木屋,里面住着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守墓人,看到顾少尉,吃了一惊:“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顾少尉挑挑唇际:“周围的院墙塌了好几处,进来也不难。”接着说道,“赵石南是这里的?”
守墓人叹口气道:“他原先是赵家一门的掌事,可惜啊,年纪轻轻,正是光宗耀祖的好时候。天杀的小日本。”
顾少尉点点头,看着守墓人说道:“他的夫人,也随他去了。就在他的坟头。按理是该和他葬在一起的。”顾少尉也知道赵石南休了杜衡,但是不葬在这里,又该葬在哪里?
守墓人一听,眼睛瞪得很大:“他的夫人?赵家被休的那个少奶奶?”看顾少尉点头,鞋都顾不得趿拉上,就赶紧跑到了赵石南的坟前。
看到杜衡的尸身,守墓人怔在了那里,半晌才回过了神,摇头叹息着:“真是让人敬重。”
顾少尉也随着轻叹道:“那便葬了吧,也好让逝者早些入土为安。”
守墓人看了看顾少尉,面上几分为难:“这位先生,你是?”顾少尉接话道:“他夫人的朋友。”守墓人“哦”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有所不知,赵家的墓园,葬了赵家几代老老少少上百口人。所有入葬的人,须得有族长或者掌事的吩咐,留个盖着行章或是摁着手印的条子,我才敢让葬进来。我这也有个名录,凡是葬进来的,几时下葬,几时清扫,几时上贡,也都有着规矩。”
“更何况,赵家的少奶奶我并未见过。即便这真的是赵家少奶奶,我也不敢让葬在这啊。所有人都知道,赵家的少奶奶被休了,族谱都除了名,哪还能进祖坟呢。”
守墓人摇头感慨着:“既然这么情深,又干什么休了呢?”他想不通。看着杜衡唇角的血迹,地上未烧尽的棉衣,心中也有几分明了。
赵家祭祀从来只有男丁,他并未见过赵家的女眷。倒在地上的这个女人,他并不能确定就是赵家的少奶奶。可是不是她,还有谁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想着给赵石南烧寒衣呢。
顾少尉皱眉道:“你就不能通融通融?要不葬在哪儿?难道拎出去扔在乱葬岗上?”顾少尉的声音清冽。
守墓人为难不已:“我也做不了主啊。葬在这儿,将来赵家的人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再说石南少爷还有后,还有儿子做主,将来早晚会找麻烦。”守墓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这事真是难办。他四下张望着,忽然一拍脑袋对顾少尉说道:“不如这么着。合葬是肯定不成,一则少奶奶被休,二则还得刨少爷坟地,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
守墓人指着赵石南坟头的西南角:“你看那的围墙已经塌了,你就在墙外头再新起一个坟,旁边再用石头和这围墙接起来,不就行了?这么着两个坟也算挨在一起了。我在这一天,看着这墓园,就会把少奶奶的坟也一起看着。赵家也没法挑理,墙塌了嘛。将来他们要是认少奶奶的身份,修墙的时候,就会把少奶奶的坟修在墙里了。”
顾少尉连连点头,守墓人出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赵石南的坟离墙塌的地方很近,若是在墙外修座坟,倒是也算在一处了。
月上林梢的时候,顾少尉为杜衡的坟上掬了最后一掊土。行伍出身的他,随身都会带着个小酒壶,到了天寒地冻的地方,随时都能拿出来喝了捂胸口,给自己留口气。那晚,他在杜衡的坟前坐了一夜,没说一句话,却喝了一壶酒。他只觉得胸口憋得慌,也许是为杜衡的死去,也许是为国家的衰亡。
东方露白,顾少尉轻轻抚了抚杜衡的墓碑,淡淡说了句:“杜衡,我走了。”说完大步离去。他把自己的大衣留给了杜衡,免得她冷。连同她颈上的玉叶,都一同随她入了葬。前世的所有悲欢离合,都随着那一枚金枝玉叶,一掊黄土,画上了句号。
清晨的几缕阳光洒向两座挨着的坟头,到真应了杜衡曾经教杜鹃的诗词:“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新坟旧冢,相偎相依。
远处的山上,有着老者轻声低吟着《诗经》里的《采薇》“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顾少尉转头看了看这满目的山河,顾家庄,扬州,这里是他的故乡,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江南繁华地,平林烟如织。如今他回来,却只剩战乱流离,满目疮痍。诗经里就盼望着的和平,却直到如今,仍成了奢望。
耳边传来“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的悠悠歌声,顾少尉的脚步渐渐坚定起来。是的,有枯的时节,便会有葳蕤的时刻。有乔师长白青这样的军人,有杜衡赵石南这样的百姓,有传承的成悦锦,葳蕤的日子,不会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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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了好久,我不知道是梦,还是幻,整个人都飘飘忽忽,不知道飞到了哪去。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四处雪白的墙壁刺的我晃眼。我身边守着的,是弟弟清义。看我醒来,胡子拉碴的清义一脸的惊喜:“姐,你终于醒了?”
还沉浸在杜衡和赵石南故事里的我,被清义这一嗓子唤回了现实。头痛欲裂,发生了什么?我的意识渐渐回到之前,南京城郊的丝绸基地,失火,以敬,我急忙抓住清义的手问着:“赵以敬呢,他怎么样?”
清义的脸色有些沉郁,低着头不说话。我的脑子轰的就是一片空白,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还活着吗?”
清义慌忙点头:“活着,活着。”接着支吾着,“就是还没醒。”
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刚刚恢复,挣扎着下了床,每走一步,都震的心肺都痛。清义扶着我到了ICU病房。满头白发的赵信儒正守在外头。看我过来,老人的目光都是浑浊的,声音嘶哑着:“清扬,你醒了?身体怎么样?”
我点点头:“还好。”
“那就好。”赵信儒舒了口气,看着我声音颤巍巍的:“待会就能看以敬了。”说着指着旁边的视频。
清义低低的告诉我,这家医院的ICU只有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允许进去探望一小时病人,其余时间只能通过视频在外面看看病人,每天也只有固定时间的几分钟。赵以敬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天却还昏迷着。赵以敬本就心脏有疾病,火灾中高浓度的一氧化碳导致的缺氧,更加诱发了心脏功能的衰竭。
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的一刻钟终于过去,视频里可以看到赵以敬了。我的心忽然酸痛的像要撕开一般。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赵石南,赵以敬,在我的脑海不停地重叠,我几乎要疼痛的窒息。赵石南和杜衡的厄运,我不想再重复啊。前世的囚心之诺,可不可以结束?看着赵以敬昏迷不醒的样子,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的害怕。
我在医院又住了三天,回到了家里。我进医院的事没敢告诉父母,暖暖一个劲的念叨想我。我抱着暖暖,却从心口泛凉。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休息,便同赵信儒一起,又开始为丝之恒的危急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