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一艘舟船在碧水中悠悠行驶,阁间飘出管弦乐曲之音,湖水随着船的一动一动而荡漾开层层青绿的涟漪。胤礽站在舟头,容若坐在阁间,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他把他带到烟雨楼,就是为了让他避开天晴,给谨萱制造下手的机会,而他还当真以为只要来到烟雨楼就能得到北冥玄的行踪,虽说烟雨楼是传递消息最密集的地方,但北冥玄是何许人,真的这么轻易的就暴露行踪。
烟雨楼,世间第一楼,悠远浩渺的古风,穿越了万世的轮回,不经意间飘掠过烟雨楼前那污迹斑斑的牌匾,它因不断累积风尘里千年的泥埃,继而被时间雕刻成了不朽的木石,只是岁月的烙痕依旧,楼内阁间美酒,乱花飞续,妩媚的倩影和妖娆的纱巾在空中轻舞,在云雾中交织,这里是风月场所却并不是为了风月而设,是为了栖身,为了更好地遮住自己的身份,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这里即便太平也掩藏着杀机,终日似有一股黑暗的潮涌在不断翻滚着,然后向更深处的旋涡逼近,等到不能抑制时,才会沦为一湾湖泊的平静.
胤礽容若他们蹋门而入,静静的坐了下来。只见一女子将宣纸悬挂于亭杆上,平铺直下,手频频轻挥,时添五彩,浓墨亦洒,瞬间粉莲碧叶,鱼虾戏水跃然于宣纸上,只缺微微雨点,向众人道:“可有人意愿助我?”
那女子盈盈一笑。虽然她的脸藏匿在蓝色的纱巾之下,但其玲珑的身段,如玉的肌肤,还是引得众人为之侧目。柔荑雪白,纤指如葱,红艳艳的朱唇微微勾起,极尽媚惑。下坐的大臣们,禁不住好奇的想,这女子该是何等的绝色倾城呀。光是听的她柔美的声音,和目睹她倾身一弯的风采,都令人叹为观止,若是卸下脸上的纱巾,该是如何光艳夺人?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男性都开始心猿意马。她仰起脑袋,正中央的巨大高台上坐着衣着华丽的贵人们,她不知道他们是谁,而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这一圈密密层层的看台上,全部都是一脸兴奋的看客。他们欢呼着,拍掌,女子摇着彩袖,招摇的像面旗帜,而男子则纵情声色。
胤嗔站在暗角里也如石化了般,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失了神。她虽处在青楼,但她的笑容明明如仙一般纯净温和,仿佛能抚平世间的一切灾难和不幸,却又带着仿如魔一般的妖娆魅惑,令人明知一切是虚幻,仍不由自主的深深沦陷。她是谁?是柏山村站在山巅的那个女孩吗?思绪回到往昔,当时明朝没了,听说长平公主逃出生天,便悬重金捉拿,十四年后,听说长平公主曾在柏山村逗留过,便快马加鞭地赶往柏山村,可是除了火海一片,什么都找不到,忽然眼睛一瞥,见到山巅之上好像站着一个女孩,她只是十四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似的,却已看出那绝世的美丽。那种容貌不似真人,简直如同谪仙降世。
尤其是那双眼,乍看,如冰雪般清冽,瞳孔深处,却有谜一样的幽蓝阴郁。
人一旦看入,简直连魂魄都要被慑去。
她的眼,凛冽中透出火一般的自信,以及由仇恨燃就的……野心,还有一点点幽冷。
可偏偏,那小小的身影映在山巅上,飘忽孤单,是别样的凄婉和悲伤。
隔着老远似乎可以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只是看不清模样,他想叫住她,可是她的身影竟消失的如此之快,从此再无她踪迹,竟然不知会在这里遇见她。
胤嗔箭步上前道:“我来!”女子眸光一斜,只见那暗角里的男子正起身子,一双狭目正饶有兴致的回望着她。
他深沉而磁性的嗓音,让她的神情忽的一懵,这蛊惑的声线的确绝无仅有,看来此人的确非比寻常。他渐渐走近,他和她相距只数步之遥,他英俊不凡的容貌便毫无预期的印入眼帘。凤眸狭长,微微眯起,神色魅惑而充满邪气。俊挺的鼻梁,薄细的双唇,以及他宛如经过雕琢一般的下巴,都令人无法置信,这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奇美男子?
他美,却丝毫没有一些妖艳,这是完全属于男子的美。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桀骜不驯,傲然独得的气质,披洒着的黑发,微有凌乱,却一丝不损他的高贵,反平添了一股摄人魂魄的震撼美。她冷冷地望着胤嗔迈着无比优雅的步伐,暗道:这男子看似谦和有礼,实则邪气入骨,此种人,通常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百无禁忌,在这烟雨楼阅历了无数男人,这样的预感不会错。
瞬间他的手已抚上了宣纸。“姑娘要我如何助你?”
她晃了晃神,细声道:“只需公子把杯中酒轻斜倒出”,她轻拂流出的酒水,刹时一个转身一滴滴小水珠尽数向画卷洒去,一幅荷花雨滴图瞬间而就。
“我可否问下姑娘芳名,着实青睐。”
“小女子名叫蓝欣,那公子呢?”
胤礽突然看到胤嗔也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跟一个烟花女子打得火热,心里竟不是滋味,阻断他们的谈话道“四弟,你在这里花天酒地,不怕有失了你的身份?”
胤嗔笑着道:“我一人独潇洒,倒是太子也有这个闲工夫来这里,不怕飘雪知道了吃醋?”
胤礽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就扶手而去,而后胤嗔也跟着离去。
夜深人静,烟雨楼的后阁长廊处林木蓊郁,苍翠欲滴,小桥曲水,杨柳轻垂。雅致的景色反而将前堂的精致奢华衬托的庸俗无比。
长廊的尽头,身着玄色外衣的男子,一头黑发用赤色缎带束起,目含探究的看着蓝欣,微微勾唇一笑道:“你现在的美是越发的诱惑人了,连画的图也在摄人心弦”
确实这烟花之地能将一个女人的妩媚发挥到极致,她当初被胤礽安排在此处打理烟雨楼时,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只是抱着对殿主的爱慕之情来到这里,为他一心一意的打听东鸾宫发生的一切大小事。久而久之,她知道了要靠什么跟客人打交道,那就是女人的资本,还好上天给她的资本够雄厚,她总是能为他带来一些有益的消息,男人永远无法抵挡得了一个美女的诱惑,可是她唯一想诱惑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他。
如幽潭一般的黑眸似要将她吸附进去,蓝欣目光落到他眼睛上,半躬着身子道:“拜见殿主,不知道殿主来得如此迅速,不曾远迎,求殿主责罚”她抬头对上他那冰冷的目光,那双幽深的眸子,依旧忧郁黯伤。
北冥玄伸手拈起了一小瓶酒壶,优雅的饮尝着,唇边的笑容虽如阳光一般明媚,却让人感觉一阵阵阴风扑面而来,连空气都仿佛要凝固起来了。含笑的望着她,缓缓地开了口,“对于我来说,仇未报之前的每一天都很漫长,我还觉得我来慢了呢,”那看似无情的脸上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看他微微笑着,她心里仿佛被什么牵动了,手指亦颤抖的紧,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想他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三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报仇心切。
她静静的看着他,许久以前的种种经历,如同幻影一般飘过……
那是明朝盛世最后的挽歌,因外祖父崇祯皇帝误信奸臣,害死忠良,断送了飘摇欲坠的明朝,而他自己也在煤山自尽而亡,她的母亲长平公主带着她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逃亡生涯,后来也因为身处险境不得已将十岁的她留在了柏山村,而柏山村在那片战乱中也不得以保全,乱军的铁骑踏上了这片仅剩无几的安乐之土,村民一个个被猎杀,而她也被无情的鞭笞,她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凶徒,没有畏缩,没有求饶。
忽然只见一道亮光,如同星斗一般灿烂,疾刺而来,刚刚恐吓她的人鲜血暴溅,就这样死在了她面前。
他翻腾闪跃,身影之快,已近鬼魅,几下剑光之后,地上横尸遍野,只听一阵痛号惨叫,此情此景如同修罗地狱。
金色阳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触目惊心。四周绵绵不绝的**声一切都在耳中消失,她的世界一片沉静。万籁寂静中只有他风中飞翔的身姿。在这一瞬,他知道,终其一生,她永远不会忘记今日所见,当初在生死存亡之际,是他斩杀了所有的坏人救她于水火之中,那种感觉十分神奇,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世界的其他事物仿佛一并消失了,他的身上,有无可抵制的吸引力!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给她带来的震撼,天地之间,仿佛都在旋转,她决意跟随他。
柏山村的大火熊熊燃烧了一整夜,把天际都映成血红,仿佛是千万冤魂,在永不歇止地流血**。
她随着北冥玄一起站在山巅,她眼睁睁望着那烈火肆虐,眼底深处仿佛也被大火熊熊燃烧着,她发誓要跟着他一起反清复明。
“如果跟着我要以你的生命为代价,”北冥玄伸出纤纤玉指,只轻轻在那木椅上一按,它瞬间化为粉末,簌簌下落,“你可愿意……”
他声音清脆动听,仿佛说出的话也可以宽慰人心。
她轻轻地对着北冥玄说道:“我叫蓝欣,我愿意终身跟随,至死不渝。”
然后她就跟着他来到了京城第一楼烟雨楼。他花重金买下了烟雨楼,而后他把烟雨楼交给了她,也告诉她他身上所背负的国仇家恨。而她凭她的姿色竟将烟雨楼做的声势浩大,凡是达官显贵都欲进来只为一睹芳容,而她利用这样的形势,为北冥玄收集紫禁城的情报。
那是她的前世,短暂而璀璨的一生因为一个朝代的更替而变了模样。有很多事,永生不愿提起,仿佛鲜红伤疤随时要流出血来,他是这不堪的回忆中唯一美好而坚定的存在。
点点阳光漏过窗户,正好洒落在她的脸上,映衬出她的肌肤愈加晶莹剔透。她微闭着双眸道:“殿主要我打听的天晴,我已查到,她很快就会成为太子妃”明媚的阳光下,胤礽的眼眸依然如春风化雨般动人,眉宇间也似新月般清淡高雅。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凝固,隐隐的浮动着血色的痕迹,
听着蓝欣的话,北冥玄只觉得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抓住自己的心,然后狠狠地按进了一盆冰水里。那些冰锥丝毫不留情地刺破心脏的外壁,于是冷水倒灌进去,带着碎冰片,里应外合的扎着他的心。
天晴---她马上就是太子妃了?她竟然这么快就笼络了胤礽的心,快的让他有点始料不及,可是他原来就深爱着飘雪,即使天晴不是飘雪,他也会深深的爱上她,可是这不就是自己的目的吗,她只是提前达到了,他为何会如此不快……难道爱上她的人不仅仅只有胤礽一人,还有他自己……不,这并不是真的,他害怕这是真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长廊旁花坛的香气随风而来,入鼻间,隐隐约约,一丝异香醉人心脾……
北冥玄不禁心中一沉,面色剧冷道“若是真的如此,那就真的是太好了,她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对她的期盼了。我要她做的她做到了,甚至比我想象中做的好”他微抿嘴角,声音有着刻意压抑的平稳,在她们的面前勉强维持着镇定,内里却早已是心如刀割,灵魂像是被谁无情的撕裂了,完全的痛不欲生着。他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马上会成为太子妃这一事实……不能忍受……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爱上了她……可为什么他会那么愚蠢,为什么要将她送给胤礽……这个结果,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他和胤礽快成亲了吗?
不行,他必须将自己从那痛苦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理智的分析事情,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继续观察紫禁城的动向,特别是天晴的事情。”蓝欣没有忽视掉他那一刻的迟疑,挑起了眉。
蓝欣看着他,不知他的眼神里为何有一股脉脉的深情在流淌,以前他只是按自己的意志吩咐命令,她们只是等待着任务,他从未有过一丝表情,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天晴吗?带着一丝犹疑朝他行了个礼道:“谨遵吩咐。”便走出了内阁。
脚下的戎面花像是铺就一条红毯,雾色浓重的远处,她走过的地方,悬在半空的宫灯一盏一站点亮。他终于看到行道的尽头,昭宁殿三个鎏金大字在宫灯的暗色中发出一点幽幽的光,殿前两株樱树繁花满枝,开出火一般浓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门徐徐开启,显出院中高挂的大红灯笼,和无处不在的大红喜字。
而今在这荒唐的梦境里,她踏着朱红的戎面花一步一步迈进昭宁殿,吝于给他哪怕一眼。他想开口,想唤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谁紧紧拽着扼住喉咙,无法动易无法说话。
古雅的殿门前出现胤礽红色喜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飞快的向他奔去,朱红色的沙罗挽在她手臂,被风吹得飘起来,昏黄的宫灯一盏一盏熄灭,他们紧紧相拥在绯色的红樱之下。大片喜色的红刺痛他眼睛,他自梦中醒来,殿外是荒寒月色,孤独的烛焰在床帐上投下他的影子。
原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天晴的情感太难描述,她是他亲手打造的一把刀,是复仇最好的武器,她也是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愿去做。既然一切都是他所促成,为何知道她马上要成为太子妃时,痛的心不能自持,难道再也没有理由自欺了吗?当初她的情意他也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爱上她,枕边人可以有很多,但她却是是复仇最好的武器,这锻造来得这样不易,他不能轻易放弃。他亲手将她送进宫,送到别的男人手中,那些类似疼痛的情绪,他以为只是不习惯。他从来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肠,将一个女人从自己的感情世界尽数剔除,这会有多难?但每每想到天晴离开时强装委屈的笑,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悲,他却一日比一日烦乱,直至今日,蓝欣来禀报天晴将会成为太子妃。他从前压抑的情感,便如火山爆发那样,一泄无遗,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深入局中举步维艰的他全然忘记,最初的最初,他是为什么那么坚信的要把她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