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夜晚10点30分左右,C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点缀着亲切的小壁灯,将初夏夜晚或多或少的凉意驱散,我和顾易宸相贴之处渐渐攒出些暖意来。身上似乎不太冷了,顾易宸弯下腰紧紧地拥我入怀,将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肩窝里,而我的手亦情不自禁地覆上他的背将他环住。
我此刻应该是清醒的,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应该推开他,我不能,不能给他丝毫希望,这样无异于再伤他一次。我多么清楚。但我浑身上下,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骨骼、每一根发丝都无不在叫嚣着同一种情绪——双木非林,田下有心,这种情绪名叫相思。
此时此刻,我拥抱着我的爱情,在心里说了好多好多想念的话。
时间就在无言的拥抱中停止,或者飞速流逝,一种苦涩的甜蜜逐渐在心底蔓延开来。唉,没有悲伤和苦痛衬托着,又如何有快乐可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易宸沙哑着说道:“可可,你很冷么?为什么你在发抖?”
他的话几乎是立刻让我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我仿佛突然被人扔进一个漆黑的冰窖里——
我为什么在发抖?他的怀抱明明温暖至极,为什么我会发抖?他的问话令我想起这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事实,我病了,我不能拖累他。
我猛地将他推开。
他一时不妨被我推了个趔趄,站定以后有些迷茫地望着我,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没有了他的怀抱做依靠,我马上就有些站不稳,只能小幅度地靠着墙,勉强保持站立的姿势并且不被他发现端倪。
我说:“……我们已经离婚了,顾易宸。”
他显然愣了一下,但也仅仅是愣了一下,他很快微笑道:“我知道,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他十分认真仔细地打量着我,眉目清朗而俊毅,没有什么表情,视线却固执到让我无法直视。我有些躲闪,硬着头皮说出拒绝他的话:“顾易宸,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不是么?”原是要打击他的话,然而话一出口我的心首先狠狠地疼了一疼。
我自作自受。
他沉默了一会儿,蓦地又把我揉在怀里,温柔地说:“可可,我好想你,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的心抖了抖。
他又说:“你想不想我?”
我简直要脱口而出——想,非常非常想。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在一群人里边,如果有一个彩头,绝对不会是我有运气得到;同样如果有一个霉头,也不会是我触到。从小到大我的运气都不好不坏,没有沾光也不会吃亏,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既不会投机取巧也不需要小心翼翼。我从来不奢望从天而降一个五百万大奖给我,也不相信会有巨大的苦难降临到我头上。这样平平凡凡过一生多好。
可是某一天上天突然给我降下福泽,让我拥有了这样好的顾易宸,我喜不自胜。
再后来,他又忽然收去了我的福泽,并且给我落下灾难。我消沉了好久,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在我们倒霉或者是遇到你所认为的不公平的时候,我们通常是找不到人可以理论的,或者说理论了也没什么用。这就比如说我出了趟门却没有带伞打不到车被雨淋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怎么着我还能指着老天爷破口大骂一番:“死老头,你凭什么要淋我?”这个时候会回应我的我猜不是妄想症就是神经病。
在我十几岁的某一个暑假里,天天独自骑二十分钟自行车去跆拳道馆里训练,每天去的时候晴空万里,回家的时候刚骑上车立刻大雨倾盆,而我每次必不带伞,每天都必被淋成落汤鸡。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星期,这跟带不带伞没关系,Y市的气候使然,夏天的阵雨来得迅疾而猛烈,风几乎要把树都给吹倒一样,打了伞也没用。我淋了一个星期的雨,然后郁闷了一个月——为什么每天我刚骑上车就下雨?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倒霉。
你看,那个时候我多倒霉啊,每天雷阵雨就下十几分钟,次次都被我赶上。
但实际上淋了一个星期雨我却连一场感冒都没得过,总归这样小小的霉运对我并未造成什么影响和伤害,所以我依旧觉得我的运气不好不坏。
我也曾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姑娘。
当我拿到病历单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我真的很倒霉。关殊说我所患的组织性疾病源自父母基因不匹配,发病率只有千万分之一,我听了以后却很想笑,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就这样精确地砸到我头上,我真是受宠若惊。关殊神色复杂地看我半天,说:“可可你别笑了,想哭就哭一会儿吧,你的病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我是医生你相信我。”我默默地抬头看了会儿天,半晌方道:“哭什么,你看老天爷多么宠我,这样的奇迹都落在我身上了。”
我不是没有怨恨过,但我很快就接受事实,因为我不得不接受。
在V半岛已经休养治疗了一个多月,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随时的发病,以及随时迎接死神的到来。
但现在我听见顾易宸温柔到不行得声音:“你想不想我?”
我忽然非常非常怨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好想好想活下去,活得久一点。
但是我理智而平静地说:“顾易宸,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爱的是关殊啊。”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僵。
我以为他会继续说出挽留我的话,心里正在计较着如何让他彻彻底底死心,他却出乎我的意外,缓缓地松开了环抱我的双臂。
他的表情很快就变回了惯有的冷漠疏离,语气嘲讽:“我真是疯了,竟然妄想着求你回心转意。”
我垂着头盯着脚尖,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却忽然拿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一个凶狠的吻毫无征兆就压了下来,不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我几乎是绝望地承受着,甚至连挣扎都不敢。
我把顾易宸伤害成这样……
蓦地嘴唇上有锐痛传来,眨眼之间他的唇就离开了我,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抬头看见他淡色的唇上残留了一抹鲜红,是我的血。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恨不得把我咬碎。
他抬手轻轻地擦了下嘴,嘴角绽放出血色的冰冷笑意:“疼么?”
我不说话。
他说:“你也知道什么是疼?呵!你凭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凭什么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凭什么三番五次地践踏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时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传过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关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边,他的声音焦急而担忧:“可可,可可!”是我的救星,我的救星来了……
我勉强撑出一个笑容,伸手牵住关殊的衣袖,央求道:“带我走,求你,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
关殊抬头看了顾易宸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道:“我们走。”
我的脚步虚浮,大半个身子都由关殊撑着抱着,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顾易宸的目光像一柄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将我凌迟。我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不要晕,千万不要晕,至少要走出顾易宸的视线……
然后顾易宸突然又开口:“宁可,刚才,对不起。”
我踉跄了一下,关殊立刻更紧地搂住我。
顾易宸停顿了一下,说:“还有,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以后,请离我远一点。”
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点给他看的,还是点给我自己看的。
我一步一步地往外走,雪白的墙壁、暖黄的灯都渐渐模糊成虚影,我想,在这场短暂绚烂如焰火的爱情里,我想象了自己爱情的华丽壮阔,我从前私心里希望顾易宸和我一样铭记,最好记到骨头里、埋藏在心底,但现在我真心希望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这样美好的意外,终究只是路过。他那样骄傲强大的一个人,他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那个美好的日子里,他为了放了一整船的焰火,我却把他的真心毫不留情地扔到长陵江里。
这样可恶的我,连我自己都恨之入骨,何况他?但有些事,真的是无可奈何。
所幸关殊对我的狼狈不发一言,尽管我嘴唇上的伤口这样明显。他紧紧地将我揽在怀里,我几乎被他完全罩住,他说:“可可,你现在越来越娇小了,才这么点大。”
我喃喃道:“哪有,我明明胖了好多……”
第一医院位于最繁华的市中心,因此一走出医院入眼便是华灯万里,绚丽夺目。我爱城市,她那样年轻而繁华,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他们出现然后消失,不见老去、死去,她永远都充满活力、不知疲倦。
我对关殊粲然一笑,说:“我们明天就回半岛上吧。”
他说:“好。”
我最喜欢听关殊对我说“好”这个字,这让我觉得一瞬间我又回到小时候,有人宠着有人疼爱、并且没有病痛的小时候。
我又说:“哥哥,谢谢你。”
他愣了一瞬,笑道:“好。”
美丽、繁华、热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C市,我那么爱你,但我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呢。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瞪着洁白的天花板瞪了五分钟,才意识到我身处何处。我在C市花园路自己的家中。
这时关殊套着我的碎花围裙走了进来,手上甚至还挥舞着锅铲,他的眼睛里攒满了笑意,甚至快要溢出来:“可可,赶快起床过来吃早饭。下午就可以回去了。”
我见过顾易宸穿围裙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关殊的——他这样子实在好笑,我的嘴角不知不觉就带了笑容,应声道:“好的。”
饭后我坐在吧台凳上,托着下巴看关殊为我配药。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这样好看的手指头无论是操手术刀还是握笔写字都很搭。他一边低着头专心配药,一边漫不经心道:“可可,去机场之前我们还得去一趟医院?”
我沉默了三秒,装作随意的样子,问:“第一医院么?”
闻言他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对。”
我说:“好呀。”同时我伸手去够水杯,要给自己倒水。
关殊补充说:“我们不去住院部。有一位专家最近来医院坐镇,是相关领域顶尖的专家,有关你的病,我想去和他谈谈。”
我放下心来,边喝水边点头:“好呀。”
似乎我每一次进医院都会发生预料之外的糟糕的事,尤其是昨晚,所以一听要去医院我就有些紧张。还好还好,不去住院部,我就不可能碰上顾易宸。我和顾易宸,大概就应了那句话——相见不如不见,就这样吧。
关殊进门找那位专家的时候,我就识趣地表示我要留在外面等他,既然谈话内容涉及到我,那我觉得我还是不听比较好。关殊说:“也好。”然后随手将臂弯里的外套递给我。
我瞪着眼睛:“你怕我跑了?”
他说:“对,我的手机、钱包全在外套里,你要是跑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掂了掂手上的外套,表情夸张道:“哇,那我岂不是发财了?后半天不愁了。再见。”
他大笑着进了专家的门。
我慢悠悠地蹭到休息区,从包里摸出几枚零钱打算给自己买一杯速溶咖啡,想了想又觉得咖啡苦,于是买了一瓶橙汁。
我往嘴里倒了一口橙汁,这才意识到原来医院里除了急诊大厅以外,其他地方都安静得不像话。我所在的休息区尤其安静,我突然觉得——这里人这么少,自动贩卖机里的饮料会不会很久没有更新,我喝的橙汁会不会是过期的?我立刻去翻生产日期,然后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忽然有手机震动的声音,是关殊的手机。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面赫然跳动着一个名字,唐琳琳。
半年前唐琳琳去了非洲,我因为她去找了一回关殊,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但他有没有试图去挽留她、有没有去机场为她送行,我完全不知道。
那时候唐琳琳笑了笑,说:“我还爱关殊呢,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了。等我觉得自己足够好了,我就会回来继续追求他的,可能是两年,五年,或者十年?谁知道呢。”
手机还在不停地震着,所以这个时候她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她已经足够好了,决定回来继续追求他么?
我心里有点雀跃,我非常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能够看见关殊和唐琳琳得到幸福,我太需要亲眼看看别人的幸福了。
我只恍惚了几秒钟,立刻抓着手机去找关殊,刚要敲门的时候却听见门里传出陌生而沉稳的声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专家。专家说:“……你在美国七年专攻的就是组织性遗传疾病,你的专业知识完全不亚于我和迪克兰,甚至可以说远远超越我们……”
迪克兰是毛医生的英文名,这我知道。我更加知道关殊的专业是心脏外科,他在医院的职位就是心外医生,为什么里面那位专家会说关殊在组织性疾病上的造诣超过他和毛医生……
我捏着手机屏息继续听着。
关殊似乎是打断了他,但语气仍是礼貌的,他说:“吴医生,您是前辈,在这方面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是我没法比的……”
终究门的隔音效果还是不差,他们略压了压声音我就不太能听清楚了,更何况我此时此刻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
有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不得的真相,似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我想起,张扬而又开朗的毛医生,据说是在该领域顶尖的人物,为何会在关殊面前时不时垂耳颔首聆听……曾经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却被我忽视掉的小细节,一个个地又跳出来在我脑子里面扑腾。
我不知道愣了有多久,直到关殊拉开门。他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惊奇:“可可,你怎么站在这儿?”
我回过神来,立刻收敛神色,不动声色地道:“有你的电话,我就把手机给你送过来了。哎,已经挂断了呢。”我举着手机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屏幕。
他并未发现我的异常,接过手机摆弄了两下,说:“哦,是唐琳琳,说不定从非洲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显然多看了我两眼。
我笑眯眯地说:“那挺好呀,我也很久没见她了。让她跟我们一起去半岛玩几天吧。”
他有些惊讶,然后放松地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你等等我,我去回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