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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雾中秘,耳旁人

刚进浓雾仅仅一步,这二人的面色,顿时就勃然大变了起来,一时之神逝魄夺,如见妖魔。

好在心神激荡之下,他二人的反应,倒也殊为不慢,均是在第一脚刚落,第二脚未起的刹那,就做出了最符合危境的应对——泥尘倏而一陷,伴着“嘭嘭”的几声弹地之闷响,这一青一黑两道身影,便就如兔脱鼠窜一般,蓦然“后退”了出去!

可是——

片刻之后,他二人阴沉震怖的脸色,却是毫无改观,甚至于,反倒是更加难看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脱离这片,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

之前不过是进了一步而已,按理来说,此时应该已然退了出去才对!

但却不知为什么,偏偏没有!

察觉有异,他二人便也就不敢再动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凝下了心神,静静地感应了起来。

然则——

这一时半晌,竟又无论怎样辨听,他们都听不见对方的呼吸之声,乃至于连脚下的路,身旁的树,在自己眼界之中的模糊程度,也还渐渐地加重了起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二人的脑海之中,居然还有极难自抑的摇晃恍惚之感,在莫名其妙地,升腾积酝着!

一会儿若立云端,头重脚轻,不分东西,一会儿如饮醉酒,晕晕乎乎,路不知焉。

恐慌与绝望,顿时满溢而出,于是在这灵台空荡无凭之际,为了寻找依托,驱散震惧与瑟缩,他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鼓足了真气,如狂狮暴吼、怒虎啸林一般,相继呼喊起了彼此的名字。

“骖酉老!”

“青极剑!”

两音若衔雷而出,自该惊天而响,但是——

这明明该声震百里的喊音,却在离身数尺之后,就被诡异之极地,给削弱了去!好像在这寂然无声的白雾之中,还竟有着什么鬼魂邪灵,正在对那些非实非存的“声音”,大快朵颐一般!

就这弹指一挥间,一呼过后,不察半分回应之际,他们两位久历风尘的江湖巨擘,竟赫已是处在了心神失守、方寸大乱的境况之中!在那无所不至的雾气包裹之下,在那无物可知的惘然席卷之下,他两人,居然只敢如一呆头鹅般,风声鹤唳地,伫在原地!就连那不远处,似可依作背盾高墙的茂木,都不敢尝试着接近一厘半寸!

※※※※※※

然而,这两道声振屋瓦的大呼,却被云山听到了。

他一路奔逃,虽已见到了几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但却并没有遇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危险。

他只觉这浓雾,根本就与普通的晨雾,没什么两样。进来之后,随其所行渐远,他的目力与听力,赫然还在适应了之后,又变得清晰敏锐了起来。

这杀生雾,也不知何故,竟远不如外界看起来的那样,厚重僻怪,浓如纸布,甚至于,在呼吸了这些清新之极的雾气之后,连他的脑袋,与身体中的沸血之痛,都出乎意料地,松快轻灵了大半还多。若非此处无甚绿云霞仙,他恐怕还以为自己此时,正在那玉阙天宫之中,观着风,揽着月。

先前如茧团般的氐惆与戒惧,随着他情况的好转,自然是慢慢地,就从他的脑海之中,一丝一丝地,被抽了出去,取而代之的,除了好奇与探究之外,甚至还多出了一分若有若无的欢游之意。

但此时——

一切略可饰怆的暖色,都被这两声惊呼,给毫不留情地,涤荡成了一堆残渣。

那股惊慌失措的韵味,那种哀惧啮心的隐质,倏尔传播至此,竟又猛地一下,将他心隈里的,那些稀稀落落的悲愤,引爆式地搅动了起来。

于是乎,一霎间,他的面容,赫然是又变得乖张残暴了起来!鸷狠狼戾,凿齿磨牙,这一时之恨,竟是直欲枭磔燃脐,将那远处的两堆血肉,撕成漫天的碎片!

全无打斗之声,却有惊骇之音,这杀生雾,到底妖魅在何处?

他们俩个,是真的陷入了绝境?还是单纯为了引己前往?

不对,不像!

……

“不去试试,此心何甘?”

“只要小心些,也未必就会死!”

心中惊疑不定,当然是烦躁不堪,所以强自抑怒之际,自然也就难遏口中忿语。可是,他却浑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竟是出现了一位弱冠之年的白衣男子!

就站在他右后方,不过咫尺之地!

此刻正带着浓浓的惊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在这位白衣青年背后,更还有着一群童男童女,纡金佩紫,衣着富贵,大者不过十三四岁,小者仅有六七岁。众人皆被一层殊异的青雾笼罩着,略呈椭球状,如一蛋壳卵膜,占地足有亩许大小。

然而,这么大的阵势,这么多的活人——

云山却全都视若无睹,目击不存!

“有趣,想不到这回当值选子使,竟还能有如此际遇。”

“看他这走在雾海之中,全无影响的模样——”

“应该是不会有错了,确实是身具灵根,带回宗门之后,八成能换瓶好东西。”

叹了一声好运,于是唇角挑而不落地,轻笑了几声,复又摸了摸下巴,略经了一番思量,他便无甚预兆地,连连开合起了两片薄唇,念起了晦涩难明的蚊音细语,而其双手,则是掐诀变幻,如同蝶舞。

半息之后,待得指间萦光盛如烛,他便猛一拂袖,将那光芒凝作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碧色字符,弹射进了头顶上的,青烟雾团的顶部。

而应此之变,似是火药入湖,却也更像墨染白宣,那笼罩着众人的青雾,竟是荡起了一连串的波澜涟漪,紧接着,就飞快地扩张了开来。而那色彩,也是于俯仰之间,就浓成了一叠老樟苍叶,才会有的深绿之翠感。

做完这些,这白衣青年立时就扭过了脑袋,一脸淡漠地面向了众人:“尔曹在此稍候,莫要喧哗。”

吩咐过后,他便就不管不顾地,忽略了身后人群里的骚乱与惊惶,信步踏了出去,跟上了云山远去的步伐。

※※※※※※

而另一边。

云山悄悄接近着骖酉老,探查了许久,也纠葛了许久,他才终于是确定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真的是看不见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弄出的动静。

虽然不知其具体原因,但他却也能够猜个大概,如今这情形,多半便是杀生雾的杀生之理了。

困入雾中之后,若能不辨得东西南北,就只能胡闯乱撞,根本走不出去,故而一则会忧惧惊恐,二则更会饥寒交迫。而在这等绝境之中,待的时日一旦久了,且又无人搭救,那么任是何等的英雄豪杰,也会葬送在此。

而这骖酉老既然如此,那么数十丈外的青极剑,料来也应是这境况才对!

思虑及此,确认其必死无疑,于是他那因探究之故,而略有平复的神情,便又睹物思人般地,变得暴躁盩电了起来!狂如蛮牛,戾如猛鸷,浑身真气涌动个不息,而在其体外,更是冲荡出了极其酷烈的杀气与凶意!

其念猝兮,其行忽焉,自是令近在咫尺的骖酉老,顿时就汗毛倒竖着,骨软筋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谁?!”

本该老当益壮的男音,在此之际,竟然是因恐惧之故,而变得尖锐之极,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命地掐住了脖子一般!

然而——

这震怖之意,卒而一出,居然是如冲污的江河一般,立马就将云山心中的杀意,给驱了个七零八落,继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嘲讽十足的冷笑声,显尽了他的畅快与得意:“老东西,是我!这困入笼中的滋味,可是舒服?”

“云家小子?!是你?!”

“哼!主动找上门来,就不怕老夫杀了你?”

其言含锋,威胁而逞凶,只是,却还未等他说完,应着“嚓嚓”的几声沙响,云山便双足连蹬着,急忙又退了数尺之距。随后的时光里,他便忍着剧痛,如海蛇入水一般,绕其快速游走了起来。

“老东西,不用再装了!离你一丈远,你就听不见,距你半仞远,你便看不见。而我自两刻之前,便已到了此处!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你的虚实,我其实早已尽知。”

“你再如此恫疑虚猲,又有何用?”

“不过是徒增笑耳罢了!”

面佯狞凶的骖酉老,怔忡惊异地站在那处,竟是先愣了一下,奇怪了一下,而后才如恍然大悟的迷途子一般,惊喜如狂地反应了过来:“你竟能不受这杀生雾的影响?!”

云山的面孔,因剧痛而时不时地抽搐着,但其脚步,却是始终不停,方向忽左忽右,径距忽前忽后,速度忽陡忽平。

然而,他虽一直是在努力游离着,以防被其听声辩位,发现己身所在,却也并不曾断开,对于此人各种身体细节的观察,故而此刻闻其问语,察其真实无虚的困厄与窘迫,登时就唇角再挑,满是残酷地笑了笑。

“不错!”

“虽不知为何,可我的确是不如你这般,耳目尽丧!”

“不仅如此,我还感到肺腑之间,阵阵清爽,丹田之中,真气亦在缓缓恢复,便连那沸血之伤,似乎都被压制住了,伤处好受了许多。”

“只是,你若想求我,或是想用沸血掌的伤势,来威胁我带你出去,却是休想!”

“哈哈哈哈哈哈,想来你也猜到了,无数年来,进入杀生雾的那些武林高手,到底都是怎么死的了!”

“都是硬生生地被惊死、吓死、饿死、冻死的!”

“哈哈哈哈哈哈,一生纵横,最终却落了个曝尸荒野之局,何其可怜可哀啊——”

“而不出数日,你这老东西,便也将步其后尘,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人尚未褪去的公鸭嗓音,听在骖酉老的耳中,竟是显得如此的酸厉刺耳、可惊可怖,以致于他脸部的肌肉,居然还因此而齐齐颤动了一下!

如此失态,只因云山所诉说的东西,与他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但就人心而言,单独由自己猜测所得的事后真相,与得到别人的肯定的自己的猜想,却根本就是两回事!

因为通过一个点,可以有无数条线,然而一旦有了两个点,那便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线!因为后出现的那个点,人云“佐证”,一旦出现,那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绝对的事实!

想到此间,再加上察觉到的,云山的谨小慎微之态,以及那些时而轻如蚊蚋,时而完全消失的脚步声,惶恐与悔意,顿时就如海浪潮汐一般,层层扑了过来,顷刻之间,就堵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望见其万念俱灰之状,双足一换,云山便即时一退,停在恰好一丈的边界上,神色恨恨地高声喊了起来:“你和青极剑,都将陈尸于此!”

“我不杀你们,但我会守在这里,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倒下,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死去,而不会让你们有丝毫逃出去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享受吧!”

声尖而清,如琴笛在鸣,然那语气之中,却偏偏透着一股沉肃庄严,好似他此时,正在向着天地间的神明,笃定无摇地立誓一般。

只是于骖酉老听来,因为云山此刻,业经处在了听不见的距离边缘,所以这道道咒音与誓言,竟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既如厉鬼出坟,却又若谪仙当面,赫然是震得他的神色,一变再变。

※※※※※※

一刻钟之后,青极剑便也就绝望惊魇地,瘫坐在了地上,憔悴迷惘得,仿佛丢了魂一样。

而不远处,云山觑其意料之中的反应,心底自然就更是一阵痛快,但却也不过瞬息,他便复又陷入了销骨摧肠的哀伤里。

于是心灰意冷间,他便趔趔趄趄地,往浓雾之外挪行了起来。

他见此处人迹罕至,全无喧嚣,当即便欲前去收殓双亲的尸骨,使之入土为安,却不料——

他还未走得几步,其耳旁,便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

其音幽幽若兰,起于不经意处,鸣于人无备时,霎时之间,居然是惊得他心胆俱寒,骇得他亡魂大冒!

“就这样完了?”

“真是好生无趣,却又好生残忍!”

“压住杀心,不动分毫,却让仇人在自己内心的折磨之中,一直兢惧到死。”

“其煎熬之剧,其痛苦之厉,又何止是差了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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