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云,不知所云。
封玉从药浴中热醒,尔后就有人问他:“纳兰云初,你可认识?”
那是谁?这是他心中的第一个想法。随着小生们将他从浴桶中扶起,为他擦尽身上的药汁药渍,他忽然觉着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被击打得毫无反击之力。
“啊……”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一般疼痛,一手推开了扶着他的几位小生,他抱着自己的头蹲在了地上。
“封先生?”一位小生欲上前去扶住他,却见着一青衣男子走了进来对他摆了摆手。几位小生识趣地退下。
“你可还记得纳兰云初?”男子站到了封玉的面前,低声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头好痛?”封玉声音隐忍着说道,微微抬起了眼盯向这位老者,“你、你又是谁?”
他没有等到答案,却听到这位男子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杖轻轻地指了指他的左边胸膛。
“他在你这里。”
在他的心里?伴随着心脏的跳动——砰砰、砰砰!
纳兰云初是谁?且让他细细想来。
二十三岁那年,御国与南方海国大战,女皇派遣身为御史大夫的他和众位官员作为使者出使西藩请求支援。
西藩蛮荒,乃巫术之邦,四周各国不敢与之斗武,又加上西藩边境是一片瘴气林,更是没有国家愿意同西藩交战。御国使臣们领着女皇交予的重任,穿越瘴气林去到西藩境内。
“来者可是大御使臣?”
经过瘴气林后所剩无几的使臣,在西藩边境小镇受到了“别样的欢迎”。
“听说大御物产丰富,时常瞧不起我藩国国小人少。今尔等使节来此可是带来了些物产,让我藩国子民开开眼?”
西藩的人不肯放过这些使臣,趁着使臣们犹豫之时立即拿起武器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大伙儿快杀了这些御国狗!”
那些藩国人似乎对御国人有着何等的深仇大恨,掀起桌子,拿起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向他们袭来。面容狰狞,犹如地狱罗刹。
“封大人快跑!”有使臣对着封玉大喊,拉着他使劲跑,旨在跑出那个边境小镇。
“我听说,西藩有不少食人族。怕是我们这次赶上了。封大人你先走,女皇交予我们的重任,就拜托你了!”使臣握住他的手急匆匆地将话说完,又往回跑去——他还有放不下的人在那镇子里。最后,封玉是活了下来,而且还安然地走到了西藩的都城——西云京,见到了西藩的国王——纳兰无辞。
那时,纳兰无辞坐在一圈珠帘子里,循着君臣有别的礼仪。封玉不敢妄为。经过几月的跋涉,他已变得狼狈不已,仅仅是跪下,便再无言语。
纳兰无辞没有为难他,却是与朝廷上的官员说:“今日喜迎大御使节,在重阳殿摆设宴席,请众卿家务必赶来。”
没有人问他为何会如此狼狈,也没有人来搀扶他起身。他疑惑——这该如何请求西藩国王出兵援助大御呢?
“大御使臣封玉有事请奏殿下!”他忽然从殿上站起,恭敬地做了个揖,又再次跪下。众官员被他此举惊了一下。一时间,朝廷上嗡嗡然。
“何事?”纳兰无辞问。
封玉欲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却又被纳兰无辞打断:“关于大御与南方海国交战一事,我早已知晓,不过,事先出于大御。我西藩没有理由出兵援助大御。何况,南方海国不过大御的十分之一大小。如若大御战北,也怪大御狂傲轻敌。”
这便是不会出手再助他了?封玉内心里一阵苦涩。
“父王,”有人挺身而出,“儿臣自愿领兵帮助大御。”
“笑话!你那点兵力怎能和南方海国的炮火相比?切勿说这等胡话!”纳兰无辞的声音严厉了起来,整个大殿的气氛骤然变冷。众官员紧闭了嘴,静待着王子与国王的口舌之战。
却只看到了二位瞪目怒视,无其他言语。最终,王子未取得兵力兵权去救援大御。
封玉对王子心存感激,第一次与王子说话,却是王子在质问他:“封既云!你可还知纳兰云初?”
封玉听到这声称呼,心下一惊——封既云,是他儿时的奶名。而纳兰云初又是谁?纳兰是西藩国姓,能配上纳兰的姓的人,在西藩可真称得上是屈指可数。封玉不敢肆意妄为,小心地道:“小民……认识。”
“真是认识?”那位王子忽然开心地笑了,站在他的面前,几番欲言,几番欲动,却还是强忍住了。最后,那位王子连笑也忍住了。
“你叫我青白就好。”王子向他伸出了手,以示友好。
面对王子突然的友好,封玉被惊讶得无语,他当时就在想,“纳兰云初”是否是一个暗号,知道这个暗号就可以得到王子的厚爱。
可是,事实却不是他想的那样——青白对他另有所图。青白所觊觎的是他,封玉的身心。于是,酒后乱性躲不过,封玉终于羊入虎口。
那日,封玉将青白逐出了使臣府,却听到纳兰青白在外面对他喊道——封既云,你堂堂男子汉居然说谎,你压根不知云初是谁!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瘫了似的倒头坐在门静静回想,却是毫无头绪。云初是谁?
尔后,待了一年,他被欢送回大御,继续任职御史大夫。
“云初是谁?”他喃喃着,仍旧在地上蹲着,“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者忽然大笑,伸手将他扶起来,往房间内室摆放的小床上一坐,说:“不是你不记得,而是你不想记得。”
“什么?”封玉大惊,马上却又平静下来,“想必不是什么欢快事情,不想也罢。”
白须老者双眉一挑,假装疑惑的语气问他:“你确定?”
封玉犹豫了一会,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而后,却见老者起身长叹一声,拂袖离去,嘴里直说着:“孽缘啊孽缘!”
是孽缘么?他真不知,不知纳兰云初是何人?
幼年、少年时的事情他所记无几。
他也在疑惑自己是否经历过那样的以前——
他的母亲是一位歌妓,并非御国国籍,也无人知晓她是哪国国籍,因此在重视等级的御国,母亲地位甚微,时常遭受其他人的欺负和凌辱。老鸨姨娘却护着她,还有封玉。
“云儿,你要努力读书,努力爬上御国的高官位置。”
“可是,那么云儿会很伤心,云儿不能随心所欲。”
姨娘摸着他的头将他抱入怀里,热泪盈眶,声音颤抖着道:“只怪你身份不好,被卷入了不少纷争。如若姨娘有能力,定扶你上位!”
封玉不欲干那些事。他只知道,没几天后母亲暴毙街头,一群服装怪异的持刀男人冲进了姨娘的青楼,将所有人杀尽。
“云儿快跑!”那是姨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随之而来的却是鲜血溅地。
纱幔尽落,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他被震惊了,却不知悲伤。
姨娘已面目疮痍,血肉难辨。
“臣应大王旨意,前来请您归国。”领头的持刀男人向他单膝跪下……
画面切换,乃是一副春光融融的景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在他身前有一位华服少年在蹦跳着,叫着:“云儿来追我啊!云儿!”
“哥哥,我来了!”他应着,可是自己双腿无力,实在追赶不上那位体格健壮的少年。
少年马上又跑了回来,将他扶在了怀里:“是哥哥不好,明知云儿刚刚受了父王的罚,却仍旧强迫云儿与我戏耍。”
“不碍事的,哥哥。云儿很健康。”
“瞎话!净胡说!来,哥哥抱你!”少年轻轻松松地将他抱在怀里,笑嘻嘻的,“来,把手环住我的脖子,好一些。”
自然,他没有拒绝。
“哥哥,我今早跟着小丫头偷偷去东楼看了日出。”他伏在少年的胸前轻声说道,本想得到少年的夸奖,却猝不及防地被少年用力地掐了下大腿。
“是不是不受教啊?刚刚被父王罚过。”
“不不,哥哥,我发现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周边的云彩是青白青白的!”
少年疑惑,却嘴角带笑得低头看着他。
这些画面好似戏台上的戏剧一般,一幕幕地演出,却比戏剧更真实。
他仔细地回想,并非是自己不记得了,而是——自己怕记起那些事情。
他还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与纳兰青白偷尝禁果,被纳兰无辞知晓后,纳兰无辞大怒。适时,恰逢大御女皇推翻前大御,势力大增,周围各国皆害怕大御侵犯自身领土,献上质子以求和。纳兰青白是已定的储君,所以他被作为质子献入大御。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纳兰无辞为确保自身王位后继有人,绝不允许他再次回到西藩。
“御国女皇,寡人子嗣单薄,如今膝下仅有两位王子,今大儿病弱,恐无法受起去往御国的长途跋涉,故派出小儿作为质子择日去往您大御宝地!望请大御女皇见谅。西藩小王奉上。”
纳兰无辞请大巫师为他作法,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封禁他在西藩的所有记忆。一生内无法再恢复。
当他身着华服,被众人簇拥着,即将要踏上去往御国的马车时,纳兰青白突然冲来,对他大声喊道:“纳兰云初!”
可是,那时,他的记忆已被封禁,他几乎连自己曾经是歌妓的儿子都记不起来——纳兰云初是谁?我是封既云啊!
二十岁那年,应西藩国王纳兰无辞的要求,封玉以“封玉”这个名字成为了御国的御史大夫,具有监察、弹劾百官的职能。
女皇日日邀请封玉书房内商议国家大事,惹来朝廷上下的不满。
二十五岁,西藩储君——纳兰青白出使大御。
而封玉以身体抱恙为故,请假在家养病。但是是祸躲不过,纳兰青白还是找到了他的住处,要与他纠缠。
“封玉,我从藩国带来了大巫师炼的丹药,可以帮助你恢复记忆的。”纳兰青白在他的身边转着。手里攥着个布包,那是装药的。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杯茶水,静静地品着,无任何言语。
“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
“我应该说什么?纳兰青白!你很强势,很霸道啊?总是让我的尊严扫地。”
“……”纳兰青白盯着他,嘴唇颤动,一句话也蹦不出来。
封玉忽然将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冷冷瞪了纳兰青白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被从后扑上来的纳兰青白给压制在怀里。他用力挣扎,却是挣不开那如铁箍般的两只手臂。他才发现,自己和纳兰青白相差甚远。
“你说,是我喂你吃药,还是你自己吃!”纳兰青白咬着牙问他,双手勒紧他的腰,不让他动弹半分。
“你们藩国人都是这样的蛮横无理,令人唾弃!”封玉大叫道。却被纳兰青白给用力地将身子掰了过来,正面面对这纳兰青白那张眉目深邃立体的脸。
“需要我再问一遍?”
封玉打不过纳兰青白,他只能被强迫着吃了那什么药。可是吃了药的结果真的很好吗?封玉的记忆渐渐衰退,他开始记不清事情了。就像一脚踏入了古稀后的老人。甚至到最后,他的记忆只能在脑海里停留一天。
一天的记忆——从一天的开始到一天的结束,第一个遇到的人都会让他感到恐惧和诧异,最后一个遇到的人总会让他安心。因为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害怕,那一些陌生人会对自己图谋不轨。
那种感觉就好像每一天都是世界某日。
房间里的封玉、也就是纳兰云初,身上穿着白色的亵衣,因为刚刚离开药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草药的馨香。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的模样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去抱住他。云初,你不要记不得我了好不好?纳兰青白心中这样想。
纳兰青白站在窗外静静看着屋内的人,他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一切都怪自己,都是自己,否则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云初还会以封玉的名声在大御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御史大夫,尽情地监察、弹劾百官。而不是背负着纳兰云初,这个西藩落魄王子的身份,令人唾弃。
“你怎么不进去看看他?”青衣男子突然出现在纳兰青白的身边,不急不慢地捋着垂下的鬓发,“现在他看见你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没关系的。”
“妙先生,我……”纳兰青白欲言又止。
男子点了点头,领着几位小生缓缓离去,留下的只有背影。
像得到了允许,纳兰青白忽然内心激动起来,他飞快地转身从正门走入房间,对着地上蹲着的人儿叫了一声:“云儿……”
那人儿立刻站了起来,见到他,对着他踢了一脚,活像富裕人家中撒泼的大小姐。他笑着假装不满道:“纳兰青白!”
纳兰青白的脸微微愣了一下,下一秒,温柔便浮现出来,他笑了——真好,云儿回来了。
在那时云初每天只有一天记忆的时候,每天起来见到的第一人是纳兰青白,纳兰青白对他说:“云初,不要怕。”每天闭上眼前,身边守着的人也是纳兰青白,纳兰青白对他说:“云初,不要怕。”
其实纳兰青白也不知道云初怕什么,也许真正害怕的人是自己,他怕云初把他当陌生人来看。那种陌生而厌恶的目光就如刀子一样,看他一眼,就剜他一刀,直至鲜血淋漓也不曾罢休。
后来,他带云初去回春门求医,遵循回春门的门规,一直将云初从山底背至山头不放手——他觉得那样很美好——背着自己爱的人,一辈子都不放手。
“我不回西藩了。”纳兰青白抱住云初轻声道。
王宫里的勾心斗角会让人很累,他只想和云初一道去浪迹天涯。
“好。”耳边传来的是爱人微弱的回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