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很清秀。
有些病态的肤白,及腰的黑长发,还有眉目间透出的柔和,都让他一点儿不似九黎汉子的粗犷和野性。
尤其到了该长身体的时候,蚩尤却还是一副稚童般的瘦小躯干,再加上平日里不善言辞,总喜欢和同样一副病恹恹模样的阿通腻在一起,便越发的遭人不屑,甚至于有好闲碎的人开始叫他‘娘皮’。
在九黎,被人唤作‘娘皮’是一个男人极不能忍的大耻,便是同样身体孱弱的瞎子逢明,也未曾让人这么侮辱。
但蚩尤总是与众不同。每当有人冲着他喊‘娘皮’,蚩尤都会扬起头、一脸无邪的笑吟吟地盯着那人,直笑的那人耳根发毛,而后骂将着讪讪走开。这让人更加肯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软蛋。
“娘皮,这几天脸蛋又白净了些啊。”
“娘皮,我家婆姨那串不要了的贝链,我看挺适合你的。”
……
久而久之,好像每个人都理所当然的叫他‘娘皮’。
除了阿通。
蚩尤第一次见到阿通,是在去风壁山采药的途中。蚩尤记得那天阿通穿着一身黄灿灿的绸衣,骑在一只皮毛干净敞亮的青牛上朝自己挥着手:“蚩尤、蚩尤,是要去风壁山采药吧,一起去好不好?”
怔了一下,蚩尤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叫自己,他很开心,平日里虽然不在乎,但听到有人不叫自己‘娘皮’而叫蚩尤,总归是令人更舒服些。
抬头看着这位叫自己‘蚩尤’的姑娘——跟自己一样白苍苍的脸色,头上挽着象征未出阁姑娘的双月髻,模样倒是俊俏的很,正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自己,蚩尤抓挠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位可人儿。
蚩尤虽然娘皮,但绝对不傻,这姑娘身上穿的可是最上等的丝绸衣裳,据说只有巴蜀的蚕丛部和北方的大部落才有办法织造,再看看自己身上破烂的兽皮肩袄,大洞连着小洞,几可说是衣不蔽体,饶是蚩尤脸皮厚,也不禁羞赧起来。
从记事起,克死双亲、身体孱弱的蚩尤便被崇尚巫法和力量的族人视作瘟神,除了少数几个打过交道的老巫祝,便再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夹杂着一丝兴奋,蚩尤疑惑地问。
“知道就是知道啊。”阿通掩着小嘴嗤嗤笑,两弯酒窝好似挂在天上的月缺儿,直看的蚩尤目眩神迷,下意识的呢喃道:“哦,好啊,一起采药去。”待缓过神发觉自己的窘相,便又听到阿通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至于后边的事,蚩尤已经不大想的起来,只记得自己在阿通的百般要求下小心翼翼坐到了青牛背上,一路上鼻子里嗅的都是阿通的体香,耳朵里听的都是阿通风铃似的歌谣,蚩尤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整天都是晕乎乎的。
不过这感觉真好。
从那以后,每次采药阿通都会叫上蚩尤。
算下时间,今天该是去采药的日子。一大清早,蚩尤便张罗完自己的采药家什儿——一个擦抹干净的荆篓、一把磨利的石镰、一胆灌满九黎水的鹿皮囊,还有几张刚做好还冒着热腾气儿的黄黍大饼。
入秋的天被明媚的阳光熏地有些懒洋洋,天空只挂着几朵白云稍微点缀,不时有微风漾过,天儿是不湿不燥,当真是上山采药的好时节。
蚩尤双手支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静静地坐在草屋门槛上。
“娘皮,又等着阿通姑娘去采药呐。”说话的是招离,蚩尤的邻居,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蚩尤曾经亲眼见他举起过一块两人高的大石桩。
“嗯,招离需要什么草药,我帮你带回来。”蚩尤羡慕的看着招离壮硕的身躯。
“哈哈,我可不需要什么草药!”狠狠拍了几下自己鼓胀的胸肌,招离仰头大笑,又特意挥了挥拳头,“这就是最好的草药!”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几个跨步便消失在蚩尤歆羡的目光中。
“蚩尤、蚩尤,发什么呆?”一只小巧的手掌在蚩尤脸前晃了晃,是阿通。
回过神,抬头看了下阿通,一身精巧的青绸连襟,把正在发育的少女身躯勾勒地玲珑有致,头发也编成了一绺绺的九黎束发,配着一双灵动闪烁的大眼睛,直把蚩尤看的两眼发直。
“蚩尤、蚩尤,又发什么呆?”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刚刚看到招离,他好像又壮了。”
阿通捂着嘴吱吱笑了两下,“那个笨笨的大块头,长的那么壮上次还不是让鸩疯哥哥追的满山跑。”顿了顿,看着还是有点恍惚的蚩尤,又嗔道:“哎呀,不要跟那头蛮牛比嘛,蚩尤也很厉害哦,每次采药蚩尤都比阿通多半篓呢。”
心里知道是阿通顾及自己感受,蚩尤也不点破,冲阿通笑了笑,便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吧,昨天住南头的冯祁老人被花吻虫咬了,央我采一些芪草,今天往山头上多走些路程吧。”
九黎河的水,风壁山的草,苍梧之野遍地宝。
风壁山坐落于西荒和南荒交界处,引昆仑仙山的圣河水经地下暗流涌至山顶活水眼,再通过风壁崖瀑流入九黎境内,因此不明真相的九黎人便以为这是九黎水的源头,视其为‘九黎之源’加以膜拜,其山多长珍花异草,尤以风壁崖瀑周围所长药株最为神异,传闻可生死人、肉白骨。
在大荒圣人神农来此之前,风壁山一直作为灵山十巫的秘药禁园,除九黎人外,并不为人知。但即使占据风璧山的彪悍九黎人也不敢忤逆灵山十巫的诫令进入此山中,游离于边界地带的西荒散民就因为族中有一个人不小心踏入风壁山领域便被十巫将整族人统统化作了风壁药株的养料。
神农来此后,感慨此地应为众生福祉,便以大智慧连赢灵山十巫十局弈棋换得十巫开放风壁山,并亲自引导风壁山周围的九黎人识药采药,自此几十年间,风璧山的药株便渐渐有了名声,便是北方和东方的大部落也时常遣人前来买卖。
咬了冯祈老人的花吻虫是九黎常见的毒虫,毒性虽不大但是很缠人,若被咬了没及时治疗少不得留一个疮疤,蚩尤今天要采的芪草便是一种能抑腐生皮的药株,药性正对花吻虫毒。
风璧山并不陡峭,经过九黎人几十年的拓荒,再加之有灵山十巫灵威震慑,山中并无荒兽凶禽为障,所以山路甚是通畅,蚩尤和阿通有青牛驮载,不多时便赶到了长有芪草的山腰坡地,下了牛背,蚩尤拿着荆篓便专心致志挑选起上好的芪草来,反观阿通,却是双手抱着一个抹香涂彩的漂亮竹篓东薅一缕西捋一株的蹦蹦跳跳着,看样子倒是玩耍的心思。
因芪草性凉,一般生长在山阴处,日照稀疏,山风微凉,一阵寒流袭来,只穿一件丝绸单衣的阿通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我的错,早该想到长芪草的地方不太暖和,药株采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蚩尤红着脸嚅嚅说道,却是他正好看到阿通打冷颤的样子,此刻在责怪自己的不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