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苹果各自在家对着电脑。
“说吧,我们要怎么干。”屏幕上苹果敲完这行字,打了一个必胜的图标。这是在她搬离和小男人的住处后第一次心情愉快地和我对话,我们决定一起执行拆散Sofia和Anson的行动。
这两个月她一直在疗伤,包括退掉出租屋后在我这里住的一个月。也因为这件事情辞去了广告公司的职务,当然是被辞的,她无法工作。那些天她每天都不肯吃东西,躺在我给她安排的沙发上欣赏天花板,终于在某天发现房顶角落的一处蜘蛛网上繁殖出了一窝小蜘蛛。
“看,连蜘蛛都在谈情说爱、繁衍后代。”她嫉妒地用杀虫剂把它们消灭掉。
大饼也因此高兴了一个月,终于有人可以每时每刻陪着它了。它才不在乎苹果天天骂它“贱狗”,照样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进进出出。有那么几天,当我回到家,苹果就说:“我终于发现了,男人还不如狗。”我想她天天躺在沙发上能发现真理也不错,第欧根尼不就是不穿衣服睡在一个木桶内研究他的真理的吗?那么到底是沙发的功效还是大饼充当了牛顿的苹果,激发了苹果探寻真理的脚步了呢?又过了几天,她恢复了上网聊天,加入了一个离婚群,群里没有男人,只有一群年纪不一的女人,类似于相互抚慰心灵的群吧。有时候她聊到很晚,精神状态和我刚从银行离职那会儿差不多,伤口需要自己去舔,找对同病相怜的人,相互倾听,知道这世界有比自己更惨的,也算以毒攻毒了。而我忙于研究相片后期制作技术,因而这段时间我们处于平行空间,没有交集。
直到有一天,苹果拉我一起去拜访这个群的群主,一个虽未离婚,但大半辈子独守空房的老阿姨。她终于肯出门了,我想她应该是在和别人的比较中获得了一些心灵的平衡。再说目前,我仍旧把自己归为离婚一族,而不是未婚一族,未尝不可以参加此类的聚会,虽然实质上自己更愿意参加单身派对。
“你说为什么精神病院的病人能够和平共处,而在正常社会就混不下去呢?”我问苹果。
她想都没想就回答:“那是因为这个社会上,正常人是少数,不正常人是大多数,大多数把少数关进了疯人院。”
我本想告诉她失恋和精神病人犯病一样,属于社会少数人的疾病,这种病态维持的时间应该短一些,希望她从那个同样病态的离婚群体里尽快脱离出来,回到正常的社会,她却一棒子把正常人都否定了。
苹果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正经历呢。我们得互换角色,现在轮到你来安慰我了。”
老阿姨住在市区的一个高级小区,目前房价在六七百万,带一个地下室。
门还未开,笑声先从门缝里透了出来,那是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如果你经常读七八十年代小说,就能体会到这种笑声:“苹果是你吗,马上开门,马上开。”
老阿姨看上去比我父母只小六七岁的样子,纹着两根漆黑的眉毛,像她这个年龄的人多半不会用电脑,很难想象她是一个聊天群的群主。苹果让我叫她淑英大姐。
“朱淑英,那个年代特有的名字,不像你们小青年,起些时髦的英文名,若早生二十年,倒回解放前,也能有英文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苏珊或者安吉拉。”这个有可能叫苏珊或者安吉拉的大姐满脸堆笑,声音洪亮,把我们往里让,“来来,我已经准备好午饭了,先吃饭,一会儿还有下午茶,喝茶的时候我们好好聊聊。”
屋子里装修得很豪华,一尘不染,我仿佛觉得自己在空荡的空气中游走。
这屋子里没男人。
这屋子里还有一只坏脾气的狗。
这只叫“宝宝”的狗只喜欢我们手里和嘴里的食物,不喜欢被人摸,更不喜欢被人抱,突出着下腭,充满警觉地盯着我们的食物。
午饭很丰盛:清蒸河鳗,毛豆子炒酱瓜,毛蟹年糕,酒香草头,一人两只大闸蟹,还温了些黄酒。
“我去放点轻音乐。”下箸前,淑英大姐选了一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塞进音响,这种老掉牙的音乐在十几年前还挺红,我没告诉她现在流行周杰伦的歌,就让时光暂时流转回去吧,外面的阳光渐渐往西移去,我闻到了秋天的味道。
我们确定了接下来的谈话中心思想,任何的举例和引据典故,都是为了宽慰苹果。大姐已经退休,她只能靠回忆来证明今天优于过去。
“苹果你说说,我是为什么嫁给老朱?”老朱是大姐爱人。问这话时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在回忆和老朱一起制造的爱情果酱吗?我不禁这么想。
“大姐爱好文艺,当时是叫文学青年,就是现在的文艺女青年。”看着大姐点头应允着答应把她的故事说我听之后,苹果说道。
“嗯,我们也是。”我迅速地把手划拉两下,分别指向苹果和自己。我们是同一类型的人,只是年代不同。
“来。”大姐端起酒杯说,“我们走着。”大家的酒杯用力碰一下,发出心碎的干杯声。苹果则继续讲故事。
原来大姐和前夫生下孩子后,因长期分居两地,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婚。某次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老朱写的散文,大姐不禁有了心灵的碰撞,随即写信到报社要了老朱的通讯方式,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笔友关系,见面后感觉相见恨晚,于是干柴烈火般旋即结婚。现在老朱外派在无锡工作,是一家大型跨国汽车公司的高级主管。
我们端起酒杯走碰一圈。酒过三巡,大家的脸都有些泛红。
我疑惑着说:“这不是挺完美的一个故事吗?”
大姐把筷子“啪”的一声拍桌上,腾地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难道是我判断失误,以至于需要拍案而起吗?
只听她说:“我去拿鲫鱼汤。”那只牙齿地包天的狗也屁颠地跟了过去。
弄碗鲫鱼汤,搞这么大动静,我拍拍心口,做了个被吓到的动作。
“故事听上去确实很完美,但大姐确实有别的懊恼的事情。”苹果说。
鲫鱼汤来了,大姐坐下,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眼睛望着升腾起的烟,迷离又带着点鲫鱼汤的味道,娓娓道来:“我说,年轻人,二十年前和现在其实没什么区别,我们从来没停止过对物欲的追求。我离婚后带着儿子住母亲家,十五平方米的房间,搭一个阁楼,还有个未出嫁的姐姐睡在上面,父母和弟弟睡在下面,坐起来脑袋就能碰到天花板。老朱家至少还有两间房。”她吐出一口烟,“所以着急嫁出去。什么心灵的碰撞,干柴烈火,还不是被房子逼的。”
我和苹果也分别点了一支香烟,苹果跷着二郎腿、两根手指根夹着香烟的模样居然很性感,她高高瘦瘦的,连香烟也是夹细的才配。换作微胖的女人,那得抽雪茄。至于我,不管怎么抽都很装模作样,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学人抽烟,不小心被烟呛了。稍后,我放下烟,抓起一只大闸蟹大吃特吃,我将蟹黄沾了点米醋放进嘴里,用舌头一勾,随即滑进喉咙,十分肥厚鲜美。
大姐和苹果对大闸蟹的兴趣不像我那么大,她们还是喜欢那些烟。大姐继续说:“那时候还算年轻,可别说,年轻的时候模样说不上漂亮,至少也端正。可是我们老朱啊,同房必须得在适合的温度,适合的音乐,情调铺了一下午,加上确实没什么让他烦心事儿的时候,才肯做。这些年总共几次,手指头加上脚指头数都能数得过来。后来又去外地工作,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回来,你们看看,是有大房子了,却没人住着,我和守寡有什么区别?”
“房子有了,爱情和家庭却没了。”苹果补充说。
大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又把我吓了一跳,刚才烟雾缭绕像在梦里呓语,把我弄得昏昏欲睡,这会儿突然醒过来,还当了闹钟,把我的心弄得怦怦跳,血压猛然升高。她站起来,拉着我参观了书房和地下室。我用手指头捏着一条蟹腿,参观了书房里的自动麻将桌和地下室的豪华按摩椅。
“一个人住那么多房间,确实有点多。”我睁大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房间各个角落。
“房子现在看着还不错,我也只剩下这房子了。”大姐“唉”了一声说。
“知道吗,在你们这个年纪,我看到电视里的人接吻,就有冲动,见不得人家亲热,连春天里交尾的菜粉蝶,都要去捏死一对。现在好了,生理期也过了,看《罗马帝国艳情史》和《感官王国》都不会有任何生理上的冲动,曾经有一个时期就像阿布定那样,有想要男人,就是要不着的苦。”她大笑,伸手去掐灭烟头,她曾经的欲望早已化作对自己的嘲讽。
我看到了一个从精神转向物质的过程里被牺牲掉的普通女性,慢慢地无人知晓地老去。没享受过爱情和完美的性。有时候,痛苦只有当你认为它是痛苦时,才会放到无限大。这故事,苹果应该是早知道的,今天不过是特意再向我描述一遍。
万家炊烟从厨房飘出时,我们准备离开,陆续有麻将搭子到达。“晚上还有局,还有局。”大姐满脸堆笑,早忘了下午的惆怅,“我就喜欢热闹,欢迎大家常来玩。”
她拍拍苹果:“一辈子没人爱自己,这一生吃亏,太吃亏。”
路上,我问苹果:“大姐家的老朱该很能赚吧?”
苹果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已经笨得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力:“那还用说!钱多到大姐自己都知道老朱在外头养二房,没钱谁跟你呀?只是大姐不愿意去抓,一个男人长期和老婆分居,见了面也像熊猫一样难同房,外头没有花头才怪。”
她伸出右手食指,做出希特勒经常用的那种肯定的动作,在空气中乱指一气,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找一个爱我的男人,即便不那么帅。”
“找个帅的,目标清晰明确;找爱你的,这条件就苛刻了,主动权在对方,打死人家也爱不上你怎么办?或者到八十岁才爱上你。”
苹果根本不像悲痛欲绝的样子,一路冷着脸,像一块冷掉的大饼,反反复复说着大姐的事情,就像反反复复热着的一锅鸡汤,看上去有营养,其实早就不新鲜了。也许她每听一次就觉得情伤会好一些,真如此有效的话,我认真陪听也值了。
她们两个,一个未婚,一个未离婚,居然在一个离婚群里做起了知己。群名字并不重要,内容是关键,形而上的名字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了,就像摄影家协会。
一个月后,她的状态好多了,搬回了娘家,慢慢地她恢复了清醒的头脑,开始继续做手工饼干。
“也许我可以在淘宝上开一个手工糕饼店。你来拍照,我自己设计宣传册。”
“先多开发几个品种再说吧。”
“对了,还可以卖蛋糕,定制的蛋糕。”她在那里自言自语,传了几张国外网站上找来的有个性的蛋糕图片,外观都很精致、很诱人,让人很有食欲,想咬一口。她继续在那里自说自话:“也许我不用去广告公司找工作,先去学习制作蛋糕裱花,可以按客户的要求裱一些定制的图案。”
我没理睬她的想法,只关心自己的计划,打算用“马甲”的身份去告诉Anson,他女朋友对他不忠。
苹果在电脑那头责怪:“还两肋插刀呢,我要做美味蛋糕给你吃,你居然没兴趣!嗨,你是不是节食节出厌食症了?”
她在那里唠唠叨叨,自言自语。我忙着用马甲在一个关于婚外恋的帖子里起哄,是一个男人发的帖子,说自己爱上了老婆以外的女人。大多数女网友认为该男子应该去饮弹自尽或者自焚或者自宫,男网友则一致认为他应该努力将两边都摆平,维持现有婚姻状态不变,亦可供广大男同胞顶礼膜拜。
我把帖子链接给苹果看,她打了个哈欠:“我都想当小三了,好男人都是已婚,我们只能去抢别人的。”
我想Anson未婚,女友又劈腿,从道德到精神再到肉体,我都站在了制高点,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抢。于是兴高彩列地把计划告诉苹果,邀请她一起参与。
“名正言顺?这事你心虚着呢,鬼鬼祟祟的。”苹果不理解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Anson,事情做得如猪大肠一般又长又绕。我不得不把Sofia对团队生意的好处描述一遍。
“Anson知道后,他们俩会不会因此分手,未有定论,也不见得Anson和她分手就会与你好。再说有些男人身边空不得人,你送上门他就先用着,有真喜欢的就把你甩了,最终落得一场空的人还是你,自己小心。”
“从里到外我就长得那么像临时文件,随时可以删除?”
“我没办法让Anson爱上你。”
“你只要假装是Sofia姘头的朋友的朋友,要结婚,找到Anson,说是Sofia那个姘头介绍的,有意无意提起这件事情就算达到目的。OK?”
“记住,我不是为了你把Anson搞到手,而是为了拆散一对。除了房子,拆什么我都有快感。说吧,我们要怎么干?”屏幕上苹果敲完这行字,打了一个必胜的图标。
我两眼发光,发现两人的利益点在历经了小男人事件之后无比高度地统一起来,就如俗话说的,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