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一直回复一些表情符号,想等她多说一些后,再接口。她打字速度比我快,我完全处于一个聆听者的地位。
“你知道吗,我和Anson相见恨晚,这么多年梦里寻觅的,脑海里念叨的那个在某处等着的人,现在终于碰到了,两个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碰到彼此,一千对情侣里或许只有一对。”Sofia在那里兀自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呢,她这么大晒幸福是为了什么?性格?手段?为了在团队里扫除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吗,只因为我是唯一的女性?一连串的疑问,真想见见她本人。
“我们家Anson在外名气可响了,你知道很多女客户买他的账是为什么?呵呵,是喜欢他。你看,我要用多少力气来打败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傻女人。
“Hi,我建议我们有空出来喝咖啡吧,我请你,怎么说Anson也是你老板。”Sofia建议道,句子后面跟了一朵玫瑰。再多的玫瑰,也掩藏不了“你老板”三个字后面作为老板娘的狂妄。
我欣然同意。一个传说中漂亮、放荡又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可以让Anson决定从她未婚夫那里抢过来?克莉奥佩特拉让几个男人争抢,毕竟有埃及女王的头衔,武则天摆平了父子两人,乔治桑是才女。所以,这一位,我必须见见。
我穿什么衣服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体重已经降到一百斤以下,虽然还不算完美,完美的是九十斤,但已经能塞进稍微有点腰型的衣服里了。我可以穿成西装小白领或者长裙淑女或者牛仔裤文艺青年,如果我打扮得很隆重,她会觉得抢了她的风头,对我提高戒备;穿着邋遢,噢,不,自己立刻在心里打个大叉;穿得像个摄影师?怎么才能穿得像个摄影师呢?关键词是“像”,这可犯难了。这个世界的人,在澡堂里大家都光着膀子、赤着屁股,天知道你是干吗的,一如在医院产房,没有人在出生的时候脸上就写着“律师”或者“卖煎饼果子的”,只有穿上衣服,才能大约看出此人是知识分子还是街头彩票亭里卖彩票的。人们日常的穿衣习惯,已经向外界传递出自己的某些信息。
装什么装,你就是摄影师,我对自己说,不管是穿外卖小妹的工作服还是cosplay的戏服,都改变不了自己是一个摄影师的本质。我喜欢上了有很多口袋的裤子,尤其是军绿色、卡其布的多口袋裤子,有一条迷彩,想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认为这最符合摄影师的身份,上身高领毛衣,外罩黑色短外套,精干果断的样子。
思南路上一家叫Hoff的咖啡馆,有老板自治的cheese蛋糕和酸奶,咖啡很不错,小小的一杯,酸苦度适中,我点了两份。Sofia来晚了,当门口风铃响起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高个子戴贝雷帽的长发女子进来,长着一双狐狸眼,从完美的尖下巴、上吊的眼梢微微仰起的下巴让我断定就是她。
她放下爱马仕的包,高跟靴子上的金属吊坠闪闪发亮,和耳朵上的耳坠子相呼应,还有深红色如烈焰的口红。
“噢,你没往我咖啡里加过糖吧,我不喜欢咖啡加糖。”她大笑着说,“我这个人很随便,别和我讲客气,否则我会受不了。”
看得出她是个自来熟,确实适合做公关或者销售之类。在大致了解了相互的信息之后,她说我们今后就是朋友了,会让Anson今后什么单子都先照顾着我些,对此我表示感谢。后门分院子的后门、房子的后门和房门的后门,自古以来枕边风都是最有效最能接近目标物的,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以物易物的人,最后还是说出了几句诸如“请你吃饭”之类的套话。
我判断她是那种希望别人把她当宇宙中心的人,在蛋糕和咖啡都还未来得及吃时,用手机拍下了每一样东西的照片,当然忘不了把手机举过头顶对着自己拍一张,那样会产生一个更尖更小的下巴颏,晚上发到论坛去,供人羡慕膜拜。喝完咖啡,她又要了提拉米苏:“这有点酒味,平时我都是晚上喝酒,这蛋糕可以让我在下午沾点酒味。”她又点燃一根细长条的烟,说,“烟酒不分家,噢,我只是为了好看才抽烟,并不吸进肺里。”把烟从嘴巴里吐出去之后,她大笑。
她从香烟壳里抖落出一支递给我:“女人,吸烟不是为思想,是为勾引男人。”
我犹豫着接过,不自然地把烟放到嘴里,Sofia熟练地为我点上,我从小就怕打火机在擦着火的时候,把抽烟人的眉毛和头发全部点着,我的吸烟动作完全东施效颦,浑身不自在,又要装得怡然自得,优雅无比,整一个学抽大烟的刘姥姥。
烟过半支,空气朦胧起来,那些二手烟果然具有催眠作用,类似潮湿季节沼泽升腾起的雾气,让人迷幻得昏昏欲睡,阳光慵懒而温柔,于是这个下午变得惆怅而唠唠叨叨。Sofia的红唇在朦胧的空气里一开一合,缥缈而诱惑,没有比这间咖啡馆更能让人眼皮打架的地方了。
“我曾经有过好几任男朋友,第一个智商低;第二个情商低;第三个肤浅;第四个只知玩乐沉醉于声色;第五个总想从我这里揩油;第六个假正经;第七个差点和他结婚;Anson是第八个,数字不错,很吉利。什么男人我没见过?”
有些人喜欢谈星座,有些人喜欢谈感情,有些人喜欢谈奢侈品,而她,谈男人。这能让她更有自信还是能让她拥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呢?她需要男人来把她的高度堆积起来。作为听众,我除了傻乎乎地打起精神仔细听外,还要不时跟据她说的内容发出赞叹、鄙视、不屑诸如此类的表情和语气词。
“Anson集中了前几个男人的优点,勤奋、认真、执着,偶尔的风趣,体贴稳重。你见过他为我拍的私房照吗?到底不一样。”Sofia两眼放光,“这是我这辈子最漂亮的瞬间,也是他眼里看出来的性感的我。”她拿出手机,翻出一组照片。
我越来越自惭形秽,也许应该约去垃圾食品连锁店碰头,才能让自己感觉好些。在这些妩媚性感兼有的照片面前,我觉得自己十四岁还未发育。
“女人一定要保持容貌来维持男人对自己的兴趣,当然还包括身体。哦,VV,三十五岁以后女人的雌激素水平会下降,在三十岁的时候,一定就要开始注意摄入,因为这会直接影响房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讲述最私密的事情,我有些尴尬,她继续侃侃而谈:“喝点酒可是有好处呢,两个人情绪都起来了,前戏就充满激情。男人常常不知道前期怎么调动女人的性趣,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喝点酒,血液加速流动,快速和热的感觉是激情的孪生姐妹。”
整个下午都是她在制造话题,谈感想和心得。我们看上去相谈甚欢,但Sofia绝对不是苹果之类的女人。我打心里对她有一层隔膜,即便她不是Anson的女朋友,这种类型的女人也不会成为我的闺密。分别前,她送了我一瓶马天尼,这种添加了来自三十五种不同植物的叶、花、种子和根的精华的酒有着我不太习惯的辛辣口味,若是会折腾,制作成各式鸡尾酒还是不错的,而且这瓶价格不菲,从瓶贴的印刷上就能看出来。
晚上我泡了一浴缸热水,把自己浸在里面,浴室的地板上放了一杯加了柠檬汁和冰块的马天尼,喝得晕晕乎乎。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文雅甜美端庄这几个词对当代女性而言,像甲骨文一样藏进了词典,女权主义扩展壮大了几十年,男女平等的结果就是让女人和男人一样剽悍,既成事实的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已完全把道德拖拽进了垃圾桶,然后彻底删除。
我想自己终于找到最准确的形容词来对Sofia下定义——剽悍,在这个词蹦出来之前,脑子卡壳如结巴说不出话一样难受。八十年代“剽悍”的近义词是“雌老虎”,现在雌老虎们年老色衰,青色毛毛虫般的眉毛还未退去,皮肤粗糙,除了在地铁上推开前面的乘客抢座位外,还可以在居民小区门口或者绿地放着高音喇叭跳大交谊舞的人群中看到她们。二十年后剽悍的Sofia会什么样子呢?至少不会在公共区域大跳交谊舞罢。想到她文化高、收入高、身材高,善于交际,八面玲珑,漂亮能干,我又跌入了刚失业那会儿的自卑里,都要自卑到地下车库去了,只要来一次大水,就会像一只从下水道冲下来的老鼠那样被淹死。
正在昏沉沉打算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沉到水面下,我大大地呛了一口水,蹿起来,在浴缸里莫名其妙淹死可不太光荣,世界会莫名其妙地损失一名好摄影师,虽说地球缺了我照样转,我缺了地球可是真的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