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姐姐,兰芝姐姐!”简陋的木门外,传来隔壁家小丫头翠翠的声音。
此时天色尚早,一向早起摆摊的张屠夫已离了家,张兰芝迷迷糊糊地从暖和的床上爬起,揉着额角去开门。
小孩子果然是精力旺盛啊,这么早就跑来闹,也不知道是又起了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
就像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只要念起,便定是要去爬那堵黑墙的……想到这里,张兰芝的精神勉强提了点起来,忆起三天前被父亲拒绝后失魂落魄离去的沈默,微微叹了口气。
刚开门,一贯爱缠人的翠翠便向兰芝扑了过来,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脑袋就往兰芝怀里蹭。
张兰芝唬了一跳,随即有些着恼地把小丫头推了开来,板了一张脸,问到:“小翠翠,你这么早到我这来做什么,姐姐可没工夫陪你闹!”
“兰芝姐姐……呜,人家哪里有闹了,是沈默哥哥……要人家来给你带个信,呜,人家也好困的……”见兰芝有些生气了,翠翠眨巴眨巴眼睛,也是满脸委屈的表情,声音拖的又软又长,明显撒娇的语气,话还没说完,她又往兰芝怀里蹭。
无可奈何地由着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撒着娇,张兰芝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好啦好啦,是姐姐的错,误解翠翠了,对了,沈默要你带信,要你带什么信?”
“嗯哪,是这个啦。”翠翠又蹭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脑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塞进张兰芝手里,“诺,沈默哥哥昨天给我的,他还特地叮嘱人家今早就给你,就是为了送这封信,人家好早就起来了呢。”
“沈默……”张兰芝顿了顿,“他为什么不自己送来呢?”
“人家怎么会知道的嘛~”刻意拖长了语音,翠翠忽然打趣地笑道,“说不定,沈默哥哥是不好意思了呢!”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坏念头!”张兰芝一指戳在翠翠额头,“好啦,姐姐还有事,你去玩吧。”
“不嘛,人家也想看看沈默哥哥写给你的信啊。”
“乖啦,翠翠去找隔壁的铁柱玩好吗?”
“哼,姐姐有了沈默哥哥的信,就不搭理人家了!”发觉张兰芝真的是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走了,小丫头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跑了,“以后我再也不理你啦!”
“哎?”张兰芝一愣,随即无奈地揉揉额角,“这小丫头。”
目光移向手中洁白的信封,张兰芝微叹,“沈默啊……”
那个时候,少女对少年,是有几分朦胧的心思的,只是那次……彻底失望了而已……
幸好张兰芝幼时与她知书达理却早逝了的母亲识了几个字,信笺上短短的一句话也甚为简单:兰芝,到小草坪来。
字体工整,笔锋中却微微存了一分虚软,似是笔者的力道即将耗尽。
去……还是不去呢?
兰芝拿着那封信,犹豫了一会儿,良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去吧,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
当张兰芝来到信中所约地点时,并不见沈默的踪影。
草甸子中央的石墩上,只是静静的搁着一个包裹。
张兰芝愣了片刻,确定了此处除了自己以及这个包裹外并无他物后,才慢慢地打开包裹。
入目的,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泥塑摆件。
柔软的白雪静谧地铺洒了一地,废弃的院子里,小小的女孩,小小的男孩,追逐着,欢笑着。
小小的红色爆竹散落在地,像是随时会发出清脆的爆鸣。
如此栩栩如生的泥塑。
张兰芝微愣,然后微笑。
思绪一瞬间牵引回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如此普通又如此美好的除夕夜。
泥塑的下方,还压着一封信。
依旧是那般工整却虚软的字迹:兰芝,我要离开济丰城去往他处了,可惜你的生辰我不能来了,这个泥塑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祝你生辰快乐,然后,再见。
张兰芝怀抱着泥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
目光所及,没有沈默的影子。
那个呆呆的软弱的少年,终于离开了这里。
这样的干脆,是他难有的决断。
良久,张兰芝轻轻的笑了,笑容灿烂,是她许久未有的真挚愉悦。
她转身,长长的裙摆扫过新绿的草叶,一派肆意的洒脱。
“沈默,你长大了。”
“沈默,谢谢你的礼物。”
“沈默,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沈默,加油,然后……”
“再见!”
在张兰芝离开了很久以后,空无一人的草坪上,忽然有两个人影静静从虚空中浮现。
一个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笑容欣慰。
一个青衫长发,淡漠温雅,眼神寂然。
“你要死了。”
“嗯,我知道。”
“这样就行了吗?”
“这样……很好啊……”
“兰芝……她来了……”
“我和她道别了……我祝她生辰快乐……”
“我把我……最美好的记忆送给她………”
“我知道……她能活下去的……”
“剩下……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静静地微笑着,沈默的身体无力地滑倒在地。
思绪渐渐后退……
翻开那本洞彻之书时,无数杂乱的片段纷至沓来。
他漫长的一生,以一种散乱而汹涌的方式,呼啸而至,将人脆弱的心神引入无边的深渊。
沈默在无边的光怪陆离中奔跑。
他在找,找三天后他的未来。
他在赌,赌三天后的未来里,他一直跟在兰芝身旁。
他将会知道张兰芝的死因。
奔跑中,他的眼前忽然展开了一幅画卷……
白绫飘扬,黄纸铺洒,哀乐齐鸣。
他所珍视的兰芝,脸色是没有一丝生机的死白,静静地卧在漆黑的棺木里。
那一瞬间在他心中炸响的绝望和悲痛,牵引着他,拖拽着他,一步步坠入深渊。
被未来景象吸引而沉湎的人,终会在这洞彻之阵中浑然不觉的耗去生命,无声湮灭。
沈默颤抖着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抚上眼前兰芝苍白的脸颊。
但在下一刻,他像是惊醒了一般猛然后退。
兰芝的身影在他面前崩碎成绚烂的光影。
这……这不是沈默想要的未来。
沈默继续狂奔,带着满脸恐惧仓皇的泪水狂奔。
死生之间,似有大畏。
沈默参不透,于是他敬畏死亡。
只是………
再害怕,也不能停下脚步。
兰芝………
泪眼朦胧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
沈默停下脚步。
兰芝,我找到了,我赌赢了。
我终是……翻过了那堵墙……
懦弱如此的沈默,一生中也有一次倾尽一切的豪赌。
恍惚间似有清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声音问他,语调中是少有的疑惑:
“你……为何要我帮你隐去身形呢?”
为什么呢?
呵……
“因为……因为沈默……是个懦弱的人啊……”
在初春微糯的风里,在草木淡雅的香气中,沈默,缓缓地闭上眼睛。
兰芝……再见……再也不见……
青衣男子默然地站了很久,直至沈默的尸体终于完全冰冷。
他微叹,却还是按照逝者的遗愿,并指,挥袖。
沈默的身体在一片澄澈的碧绿中缓缓消散……
“你……终是抓住了命运的轨迹。”
“恭喜……然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