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
有墨蓝色的长卷从眼底铺展而出,绵延至极远极远的尽头。
风动,海面微澜。沿岸潮水涨落,银沙空芒,长久徘徊在耳际的,是一声声单调至宁静的轰鸣。
用什么去形容海的特质?是壮阔,是广博,亦或是浩瀚?
这都不足以描述初见海时那一刻的震撼与感慨。
它就在那里,或许没有狂风巨浪,没有怒涛汹涌,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在你的眼前以近乎悠然的姿态绵延着,仿佛永无尽头。
纵使平静,海依旧有它的深邃浩瀚。
“这……这里是长洲,那,我们面前的就……就是北海?!”几乎是一瞬间就从相隔万里的济丰城来到这北海之滨,冯洛英震惊之下,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了。
一边捧着海螺的蓝袍道士,虽然看上去比冯洛英淡定了很多,但他心中的惊愕却是半分未少,甚至还要更为强烈。只有真正跨入了修道一途的人,才能更直观地了解跨行万里之术的难度。
无吟唱,无结印,无设坛,苏丹碧只是抬眸看了明尘和冯洛英一眼,像是在确定了什么后便微微一笑,拂袖间,光芒大盛。
于是再睁眼时明尘和冯洛英已站在了这里,仿佛他们原本就站在这里一样。
“苏老妖……有这么厉害!那他要去什么地方岂不是方便至极?怪不得他几次搬家都搬的这么迅速,眨个眼间人就没了……诶,等等他人呢?!”刚念叨至一半,冯洛英猛然间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在探头张望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承认了这个沉痛的事实。
苏丹碧没跟着他们来……
明尘很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然他就不会笑的像现在这样勉强,既不灿烂明媚亦不风轻云淡,甚至连嘴角都似乎有些抽搐。
“有人向我提出请求,我才会相应地去采取行动。”苏丹碧微带笑意的话语犹自在耳边回响,若理解未错的话,那当是“有求必应,无求不应”的意思,但自己先前……貌似只说了要苏丹碧把自己和阿音送到北海这个请求……
好像根本没有提到要怎么回来这件事!!!
再联系到那微微一笑……
蓝袍道士忽然感觉到一股森森的恶意。
这……算是自己先前利用苏丹碧话语中的漏洞所得来的代价吗?
不对这样的话为何冯洛英也被送来了?莫非是……冯洛英也在某时不经意地得罪了苏丹碧?想到这,明尘默默地用同情的眼光看了冯洛英一眼。
自己之所以借苏丹碧先前承诺诓得他将自己和阿音送往阿音的故乡北海,除却口中所说的要一处处找线索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从那轻缓悠扬的歌声中……听到了一丝怀念……
阿音你,是在怀念着这久久未归的故里吗?
那么,可有后悔?
蓝袍道士想要淡然一笑,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于是这笑容便显得有几分苦涩,他踏着脚下冰冷细腻的银沙,一步步走至海水边。
耳边恍惚间又是歌声传来,和着潮水的起落,于单调孤寂中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彼时月升,先是有微凉的银光在墨蓝色的海面上跳跃不定,天空微霁,海水轰鸣,而后皎月初升,丝云缭绕,万顷碧波浩荡而迎。
海升明月,蓝袍道士手中洁白纤细的海螺悄无声息地滑落至沙底,海水微漾,隐约有袅娜的轻烟自螺口升腾而起。
阿音……
“明尘,你可知晓你枯坐三年却无寸进的原因吗?”
“弟子不知,还请师尊教诲。”
“心有牵绊,如何能道心通明?明尘,你因果未结,于修行有碍。”
“敢问师尊,弟子何时……沾此因果?”
“前世之失。”
“敢问师尊,前世之失,于今生何干?”
“……”
“明尘,你今世甫至人世便蒙仙缘,根骨悟性无一不嘉,修行之路于你可谓一路通坦,如此福缘,从何而来?”
“……”
“既承前世之得,必承前世之失。明尘,你且下山去吧,将这因果了结,再参天道。”
“弟子谨遵师命。”
那时……明明是有过不服气的……
不过现在想来,若是没有着这段干扰道心的因果存在,自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那些隐于天赋下的不足呢……
袅娜的轻烟,在澄澈温润的月光下,渐渐凝成人形。
许是烟云迷蒙,许是月色迷离,那一抹纤细缥缈的身影,在浩瀚的大海前,仿佛会随时散去。
“阿音。”蓝袍道士微笑。
那烟影在海面飘浮着,随着风的吹拂微微变化着形体。
“阿音,这是你的家乡……时间过了那么那么久,你终于回到了这里,也终于等到了我。”
“你的愿望是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是错觉吗?烟云缭绕下那模糊的眉眼,像是突然绽放了一个欢欣的笑容,那般安心而又满足的神色,让旁观者的心中也跟着暖了起来。
单调而澎湃的海涛声中,渐渐多了一个女子空灵的吟唱声,音符缥缈悠然,和着海涛声声,和着皎月朗朗,和着银沙茫茫……
和着海的单调海的丰富海的宁静海的喧嚣,静静在空气中流淌着。
蓝袍的道士席地而坐,年轻的武者静静站立。
在有遥远而又清晰的牵念,跟随着歌声而来,在闻者的心中,脉脉勾出一幅幅绚烂的画面……
传说中,将海螺贴在耳边静静聆听,能听到海的歌声。
在一个小孩在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捡到了一只渴水的海螺。
海边没有与小孩同龄的其他孩子,所以他是个孤独的孩子。
他从未见过这般通体洁白的海螺,于是他将海螺带回家,养在自己家的水缸里,日日和它说话。
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唤作“阿音”。
“阿音,阿音,今天爹爹捕到了很多鱼哟我们这个月都不用挨饿了!”
“阿音,阿音,娘亲说我调皮,今天骂了我一顿,我好难过……”
“阿音,阿音,你看海上的升起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大,好像一个饼啊!”
“阿音,阿音,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捡回来的,那个时候我看见沙滩上有什么在反着光,亮晶晶的,我以为是海龙王的宝贝呢,所以就趁着潮水退去的时候跑到沙滩上啦!”
“阿音,阿音,你不是海龙王的宝贝也没关系哟,你是我的宝贝!”
“阿音,阿音,都说海螺中储藏着歌声,可是为什么我听不到呀?”
“阿音,阿音,你会唱歌吗?我想听你唱歌。”
“阿音,阿音,这附近就只有我一个小孩,爹娘每天也忙着出海捕鱼,没人陪我玩,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阿音,阿音……”
小孩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他的爹娘,说着生活的琐事,说着海的大天的蓝月的美,说的眉飞色舞还兼之用手比比划划,而海螺也安静地躺在那小小的水缸里,认真地听着,它修行尚是浅薄,无法幻作人形,亦无法口吐人言,自然……就无法回应什么。
年少的孩子总是习惯将心中的思绪托付给他们看来“无知无觉”的死物,将所托之物拟化人形,百般依赖,视为寄托,口吐着最诚恳亦是最天真的誓言,却在长大之后付之一笑,轻易遗忘。
“阿音,阿音,我们来作个约定吧,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一直一直,像戏文那里的到一辈子那么久!这样好不好?嗯,你会不会觉得一辈子太长了啊,那么这样行不行,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就给我唱一支歌作为道别吧……”
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吗?
这真是孩童天真的念想。
分离之日,来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上许多。
孩子的爹娘在一次下海捕鱼中真的捞到了“海龙王的宝贝”,那是一颗浑圆巨大的珍珠,他们带着孩子离开了海边,去往传说中遥远的繁华城市,开始一种更为安逸舒适的生活。
海螺被放回在了海里。
“阿音,阿音,我要走了。”
小孩在海边挥手,洋溢着满脸期冀的笑容。
然后他转身,蹦蹦跳跳地赶上他爹娘的脚步。
他忘了那个……不过是不久前的那个约定。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那不过是个……对着心爱的玩具,随口许下的约定罢了……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就给我唱一支歌作为道别吧……
可是现在是小孩离开了海螺啊。
救命的恩情,日夜相对的温暖,将一句随口的约定,化为永生不违的誓言。
传说中,在海滩边捡起海螺放在耳边静静聆听,就能听到海的歌声。
阿音知道,那并非传说。
有灵的海螺会用一生的时间记录下它们所听到的大海的声音,将它们谱写成歌,一点点化为螺纹镌刻在壳上。
这是它们一生的印记,一生的想念。
阿音没办法找到当初的那个小孩,没办法一直一直陪着他。
但至少,她要为他唱首歌。
任时光匆匆,血肉腐尽,空空的螺壳里,不肯散去的执念带着一首用一生谱写的海之歌,一直一直等待着。
直至今日。
涛声依旧,歌声渐息。
烟雾凝成的女子,在海上月下静静微笑。
“我等到了你。”
“是的,你等到了我。”
渺小却执着的心念,跨越了漫长的轮回,翩然而至。
不谈遗憾,不谈后悔,更不必去争论所谓轮回之后的“我不再我。”
这般的执着,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在这生命的尽头,阿音想为你唱支歌,要有涛声相伴,要有月色相随,一如多少年前你我的那次初见。”
“这是离别之曲,阿音一直,一直都守着这份约定。”
“我等到了你,真好……真好……”
“然后,阿音要对你说声再见啦,阿音啊……再也等不下去了啊……”
海上月下,微风拂过,那个烟雾般的影子,像是短暂而又华美的梦境一般,再难寻觅分毫……
“阿音,再见……”